就在赵杭以为箭雨即将全部落在萧鸣珏身上时,齿轮转合的声音——
停下了。
赵杭也在同时感觉到禁锢着自己的力道松了下来。
轻轻一推,就挣开了。
她慌张地翻出一个火折子,手抖得险些掉了下来。
屋内又亮起一豆火焰。
萧鸣珏精雕细琢的面孔清清楚楚地映入赵杭的眼中——
面色唇色都有些发白,看上去情况不好。
只有嘴角带着些许笑意。
“你看,我们都没事。”
他说着,身子晃了晃。
赵杭连忙扶起他,四下张望着。
墙上的箭已冒出了箭尖,又被生生卡在石缝中。
若是萧鸣珏先前灭光的速度再慢一点,那箭就要将他扎成筛子了。
赵杭无意识地握紧了拳,看萧鸣珏:“你知道如何升起这铁笼吗?”
萧鸣珏半靠在她肩上,没回答,却微微抬手擦过她的眼角,轻声笑说:“别难过啊,我没事的。”
赵杭下意识地一擦眼尾,就摸到了些许湿润。
大约是先前以为萧鸣珏要死在自己眼前时,不受控制地洇出的。
“我也不知道如何破这铁笼,”萧鸣珏又说,“先前灭烛火,也只是赌一把。”
“你——”
赵杭一时有很多话想骂他——怎敢如此赌?
真不怕把命留在这?
但看见萧鸣珏苍白的脸色和殷红的肩头,一时又都堵在喉口,说不出来了。
陡然间,齿轮转合的声音又响起了。
赵杭脸色一变,脚一抬,勾起地上的剑。
但箭没有出来。
反而是困住两人的铁笼缓缓升起。
她微微皱眉,这铁笼升得忽如其来,会不会有诈?
“没事,走吧。”萧鸣珏头一歪,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猜到了,这大约是林敬设计机关时的恶趣味。”
来不及多想,赵杭带着萧鸣珏匆匆从暗道出去了。
一出主屋,赵杭就瞧见顾一将陆凌光五花大绑地捆住了,脸上还有些许被揍过的痕迹。
“将军!”顾一冲上来,“您没事吧?这姓陆的说您出事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去找小五他们。”
“没事,”赵杭将萧鸣珏扶到一边坐下,“你先替他处理一下肩伤。”
她说着,走向拼命挣扎的陆凌光。
“将军?你是……赵杭?”他停下了挣扎,忽然直勾勾地看着她。
赵杭忽然抬脚,狠狠将人踢歪过去,才蹲下身子,勉强耐下心又问了一遍:“林敬,到底藏在哪?”
陆凌光又沉默了。
“哎你……”顾一忽然惊叫一声。
赵杭连忙回头,就看见萧鸣珏将沾血的箭头扔在一边,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往肩伤上药。
顾一站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一皱眉,快步过去亲自替萧鸣珏上药:“你让顾一替你上药不行吗?逞什么强?”
萧鸣珏轻轻咳了两声,垂眼道:“男女有别,总归不太方便。”
赵杭手抖了抖,“那我给你上药就方便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
萧鸣珏笑笑:“你不一样的。”
“行了别贫了,”赵杭上完了药,又说,“陆凌光的嘴还没撬开。”
萧鸣珏仰头看赵杭,笑笑:“我来试试。”
“陆凌光,“他走向一动不动的陆凌光,淡淡开口,“林敬,本名陆梧敬,对吧。”
陆凌光猛地抬头,温和有礼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像是即将要扑上来咬死萧鸣珏的狮子:“你到底是谁?”
萧鸣珏蹲下身子,微笑起来,声音轻而缓:“我是萧林之后,陆梧敬应该告诉过你萧林这个名字吧?”
“来,告诉我,陆梧敬究竟在哪?”
陆凌光仿佛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在顷刻间变得茫然:“他……他在……”
风悄悄地滑过,带来清冽的雨水和草木气息。
一切都静得可怕。
可陆凌光依旧在最后一刻猛然回神,迷茫的眼神中瞬间有了焦距。
萧鸣珏轻轻叹了口气,“意志力倒是不错。”
陆凌光回了神,却也没因着刚刚的事暴怒,反而是平静地看着萧鸣珏。
半晌才道:“我见过萧林叔,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他。”
“况且,若你真是萧叔之子,又是如何逃过一劫?”
他在质疑萧鸣珏的身份。
萧鸣珏淡淡道:“我长得像我娘。你既知当年之事,就该知道萧林的妻儿在凉州城破前就消失了,又如何能被官兵找到?”
陆凌光眼神一闪,又看向赵杭:“放眼大魏,能称得上一声将军的没几个。唯一来到杭州的,只有如今的陇长节度使,赵廉大将军之女,赵杭。对吗?赵,将,军?”
他刻意咬重了最后三字。
赵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戾气:“你若是现在不想说,我可以先废了你的手脚,再看看你想不想说。”
陆凌光却低低地笑了一声,没说话。
萧鸣珏看着他左右言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测:“陆梧敬是不是死了?”
陆凌光闻言,忽然垂下头,依旧一言不发。
萧鸣珏继续道:“我只是想查清当年凉州城破的原委,让我爹九泉之下能安宁。”
“我无意杀人。”
他这话说得诚恳,就是在告诉陆凌光就算结果不如他愿,他也不会杀他。
陆凌光终于缓缓抬头,鬓角的黑发遮住了些许他的面孔。
“你来晚了,”他扯扯嘴角,“萧御史,林敬已经死五年了。”
赵杭和萧鸣珏在同时想起来地下那座无名无姓的坟。
心底最后一丝希冀也破裂。
“如何死的?”萧鸣珏捏紧了手指。
“病死。”陆凌光像是相信了萧鸣珏先前所言,又道,“叔叔一直在等萧叔的儿子来找他,只是直到死也没等到,郁郁而终。”
萧鸣珏狠狠闭了闭眼:“他——可有留下什么,或说与你什么?”
陆凌光跪坐在地上,低头看着地上丛生的杂草,缓缓道:“叔叔告诉我,萧叔从不曾背叛大魏。但当年他人微言轻,又恐幕后之人暗下杀手,只得带着东西躲藏回乡。”
他顿了顿,又道:“叔叔当年嘱咐我,他死后,要将他的遗物全部烧毁。若日后有长安来的人找到了我,就告诉那些人他的东西已全部烧毁了。这样,便不会牵连到我。”
萧鸣珏定定地看着他,又问:“你当真,什么都没留下?”
陆凌光一晒,眼中爆发出惊心的光:“是叔叔口中的长安人逼死了他。我自小跟着叔叔,自当为他,报仇血恨!”
“我不信你,”陆凌光看着萧鸣珏,冷笑一声,“萧御史,你在官场上的手段太狠了。若作为局外人,我敬佩你。但萧叔为人和善又心软,而你,除却这个萧姓,与萧叔从头到尾,无半分相像。”
“不过,我信赵杭将军。”
他忽地扬头,对赵杭扬声喊道:“赵将军,十年前赵廉大将军与顾夫人因何而死,凉州究竟因何城破,你应当很想知道吧?”
月夜无声,他的声音便显得愈发飘渺旷远。
赵杭捏了捏指骨,缓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就凭着传言所说的赵杭来了杭州,就觉着我是赵杭?”
陆凌光微笑起来:“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赵杭双手抱胸,没承认也没否认:“那你且说说,你知道什么?”
陆凌光动动身子:“赵将军,想要我说,好歹先放开我吧。”
萧鸣珏看了眼赵杭,见她微微点头后,抬手割断了捆住他的绳子。
陆凌光正活动着手脚,赵杭背过手示意顾一盯着他。
“别这样,”他像是知道赵杭背后的动作,举起双手平静道,“我既与你们说了那么多,在这时跑掉也没意义不是?”
赵杭轻嗤一声:“说不说?”
陆凌光无奈地叹口气:“好罢。十年前凉州沦陷,说是因为萧叔设计的弓弩有问题。但我在叔叔的遗物中找到了萧叔当年的设计图纸。”
赵杭和萧鸣珏异口同声问道:“图纸呢?”
陆凌光抬手道:“先听我说完。”
“我私下请人照着这图纸造过弓弩,确实有问题,最多只能连发五间,弓弩便会断裂。”
“你连接机卡时用的是什么?”萧鸣珏忽然开口。
陆凌光微微蹙眉:“自然是铁啊。”
萧鸣珏抬眼看了看星空,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面无表情:“大魏现行的铁硬度不够。只有以陨铁连接机卡,才能使弓弩用时不断。”
陆凌光一拍手,恍然大悟:“这下,一切就都连得上了。”
“叔叔临死前是我陪伴,我听他呓语,说的是——王忠,你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恰巧我曾在长安呆过一段时间,知道王忠这个名字——是十年前铸造弓弩的负责人之一,负责原料运输。若是原料有问题,那弓弩自然有问题。”
赵杭忽然似笑非笑开口:“陆参军连王忠这个名字都打听得到,怎会龟缩在杭州做一个不入流的私人参军?”
陆凌光一摊手:“我实为戴罪之身,终身不得为官。当年幸得顾司马相救,才保下这条命。自当为司马肝脑涂地。”
萧鸣珏问:“图纸在你手上是吧?”
陆凌光点头:“自然。”
“等你们完成了我的要求,我救把图纸给你们。”
“你想要什么?”
陆凌光忽然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一字一顿:“我要你们,查清杭州茶神与神庙的真相,解顾司马心结。”
赵杭与萧鸣珏对视一眼。
萧鸣珏没急着回答,轻慢道:“你口口声声说着要给陆梧敬报仇,却还拿着他的遗物与我们讨价还价。看来,你这报仇的心也不诚啊。”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在看见陆凌光一闪而过的焦躁之色。
陆凌光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又说——
“叔叔教我做人,顾司马救我一命。他们二人于我而言都很重要。”
萧鸣珏看着他的眼眸,忽地弯唇一笑:“可以,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