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红绿亮片彩条和冷杉顶端闪烁的胖天使灯串迅速掠过车窗。
临近市中心那棵三层楼高的圣诞树,乔淇岸一路上的不适到达顶点。
堵在商业中心附近已经将尽一个小时,真皮座椅被暖气烘烤,混合成一股令人反胃的气味,她烦躁地拨拉开散落在领口的长发,反而扯到耳饰上的圆环。
安静的车厢里,吸冷气的嘶声格外明显。
驾驶座的男人透过后视镜瞥她一眼,面露不悦。
乔淇岸放弃了跟他商量能不能开窗的想法,随手扎个低马尾,盯着车窗镀膜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常年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公司都扎堆聚集在棠元市中心。
钢筋混凝土为枝干,发光LED屏广告为叶片,写字楼不分昼夜的灯火通明。车队排成缓慢蠕动的红色长龙,等着进入这片高楼森林。
森林最中心,也是最醒目的大树,是EDDA娱乐公司。
彩色色块拼接外墙伫立在冬季灰沉的薄雾里,四周环绕显示屏,滚动播放公司宣传片。今天到一月一次换宣传视频的日子,巨大的屏幕墙只剩下静止的海军蓝图标。
车队中,钢琴黑商务轿车一拐,脱离五光十色的主路,绕到EDDA后门堆满垃圾桶和货箱的停车场停稳。
纪楷言等了片刻,回头看到乔淇岸还撑着下巴,满脸无所谓地额头抵着玻璃窗。
天快塌下来也先发会呆的样子让他火气更盛,捏紧方向盘皮套,指节咯吱咯吱响。
“还不滚下去!”
“非得这样吗。”乔淇岸身子向前倾,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姐夫。”
她故意咬重最后两个字,手绕过去,顺着男人昂贵的领带慢慢向皮带滑:“你脾气这么差,总不想让你老婆知道吧?”
纪楷言反应比她快得多。
没看清楚他表情,乔淇岸就被一双大手揪着领子拎起来。
脑门结结实实撞到车顶,咚一声余音绕梁,还回荡着他愤怒的低吼:
“小东西,老子为了把你塞进这个综艺求了一圈人,欠了多少人情。你倒好,拍个预告片就乱得罪人要被平台除名了,你信不信我——”
有人敲了敲车窗。
纪楷言松手,乔淇岸像垃圾袋一样滑回座位。
开窗前还不满地瞪她一眼,大有敢出声就灭口的意味。
纪楷言弯起眉眼:“月儿宝宝,我在和妹妹聊天。”
看向窗外的女孩笑意融融挤出两个酒窝,眼神里三分温柔,五分缱绻,两分老婆我棒吗。为表慈爱,还特意伸手顺了顺乔淇岸头顶的毛。
被撞乱的马尾彻底散了。
江棹月扣着头盔,一身电工打扮,拽开车门把乔淇岸扯下来,推着她后背催促快走:“我刚黑进门禁系统,保安有五分钟左右看不到打卡照片,这张卡只能搭C线去游戏部。”
乔淇岸手里被塞进卡片,心里升起强烈的荒谬感:“咱有卡为啥不直接刷呢?”
江棹月露出卡上的照片:“你觉得你俩长得像吗?”
乔淇岸微眯起眼细看掉漆的照片,不禁皱起眉:“你偷你弟的门禁卡?”
“你别乱讲,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江棹月理直气壮:“我撬开他房间拿的。”
她语速飞快地重复了行动计划。
趁EDDA今天全面换宣传片,所有员工都异常紧张盯着程序和屏幕,扰乱门禁乔淇岸就能溜进大楼。
然后趁游戏部总监出差不在,用他办公室的电脑查看公司群发邮件,快速锁定她在综艺里得罪艺人的经纪人。
最后在他下班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他千万别把她踢出综艺。
“很简单的,记住了吗?”
“……”
“超简单的。”乔淇岸努力保持微笑,“就是偷卡坑你的双胞胎,这样真的好吗,你弟不会被开除吧?”
江棹月脸色沉下。
两颊鼓起来,像只气呼呼的卷毛小羊羔。
从小只要看见江棹月做出这幅表情,乔淇岸背后就一阵恶寒。
转身想逃离怒火,被扯回来。
江棹月用手指潦草地扒拉几下帮她梳通头发,顺手摘掉耳环。
“干嘛?”她摸摸被连续扯到有些发烫的耳垂。
戴惯了耳饰,突然空空荡荡,莫名有种忘穿裤子的感觉。
江棹月:“你羞辱完艺人,还要拿这两个吉普赛部落的巨型门环攻击经纪人吗?”
乔淇岸压根不敢反驳,在门禁失灵的最后一秒混进办公楼。
来之前,江棹月画了张潦草的简笔画地图,进来以后发现标注居然异常清晰。EDDA做游戏起家,游戏部至今也还是支柱部门,有地图找起来并不费力。
员工也果然像计划的那样,忙着在各部门奔走,逐帧给新宣传做最后修改,没人注意到她。
只有一个工牌上写着实习生的小胖子,抱了一堆文件,大脑里的迷茫蔓延到脸上。
观察片刻,大概觉得乔淇岸最闲便迎上来:
“美女,你也是游戏部的吗,麻烦问一下——”
乔淇岸捂紧口袋里露出的半张门禁卡,把手机按在脸上,转向墙壁成排的屏幕:“喂?听得见,您说。”
余光瞟到小胖子还没走,她抬高声音:
“诶您好,好久不见了,是是是,好的好的。”
本来静止的EDDA图标突然消失,白色背景停顿两秒,背景音乐响起。
嘭一声,不知道谁在办公室打开瓶香槟。
掌声中,新宣传片上线。
开头就是某个访谈节目的片段。
屏幕里的年轻男人一身深蓝西服套装板正贵气,长及脖颈的褐色卷发同样用深蓝绸带半扎起来。腿半屈靠在椅背上,长眸舒朗,漫不经心解松袖扣。
布景和着装都极正式,他也做出庄重的样子,特意倾身听主持人念手卡。
但脸上一贯没甚所谓的表情藏都藏不住,似乎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坑蒙拐骗主持人进行到底。
特写镜头放大,浅棕色眼眸像特意对着观众调笑。
仿佛世界都只是个被他捏在指间嘲弄的玩笑。
“好久不见,江先生,EDDA下个季度计划部门联名——”
乔淇岸假装打电话的声音骤然卡在喉咙。
五年,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看见屏幕,她才清晰地意识到,拿着江续昼的卡闯进EDDA是多可笑的一件事。
要是被他发现,大概率会当场联系所有部门,告诉他们这个女人不守信用、不知感恩、满嘴谎话,别合作保平安。
乔淇岸回过神,发现小胖子已经不在身后。
墙上指针正转向五点,员工陆续收起桌面上的东西等待下班。
见经纪人得抓紧了。
她趁没人注意溜进办公室,挂起【会议中】的牌子,觉得要偷看电脑还是锁门比较保险,就是四周摸了一圈也找不到门闩在哪。
“锁在右边。”一个声音说。
乔淇岸吓得心脏要骤停了。
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努力放软声线:“你别报警,我没恶意的。”
她挤出温顺的笑容,僵硬地转过身,好让那人看清她只是一个柔弱无害的迷途小女孩。
窗外街道各色霓虹灯亮起。
身后的人似乎一早就察觉有人潜入。
他抱起手臂,靠坐在宽大的办公桌旁,乔淇岸能完整地看到他的皮鞋,包裹长腿裁剪合身的黑西裤,白衬衣,胸前深蓝领带的花纹和访谈里那条一模一样。
视线怔怔向上。
双胞胎有一样的自来卷棕眼睛,不同的是,面前的人藏在发间的银耳钉闪烁耀目。
办公室没开灯,他的轮廓逆着彩光不甚清晰,浅褐色眼睛弯起挪揄的笑却格外明显。
“乔小姐甩我的时候可是充满了恶意。”
“你不是在日本,怎么今天就回国了?”
一高一低的声音重叠。
江续昼慢条斯理按亮顶灯:“问的也是离谱,我回我自己家,海关都没说什么,你不许了?”
“没不许。”
乔淇岸忍住掐人中的冲动:“你回来也不提前说,我们还能去机场接你。”
“你们,接我?”江续昼狐疑地眯起眼。
“他们。干爸,干妈,还有月儿,他们接你。”她补充说,“他们可想你了。”
“江棹月也想我吗,真稀奇。她为了早出来十分钟还拿脐带勒过我脖子。”
他对自己在江棹月心里的定位很清晰,乔淇岸接不下去,转而问了句:“你升总监了?”
江续昼倒水的手顿住。
顺着他的视线,乔淇岸看向桌上名牌,斗大的烫金字写着他的名字和职位。
心情瞬间比心电图嘀完那根直线还平静。
他垂下睫毛,密密实实挡住眼中情绪:“没升,我就坐这歇会儿。”
茶杯和造型精致的点心被一并放进托盘,推到她面前。
“不打算把门禁还回来?”
“我没拿。”
他默了默,终于掀起眼皮,今天头一回拿正眼看她:“小姐,你知道你刷的时候,我手机有提示吧。”
乔淇岸手背撑着额头,努力想在地板上找出条最适合钻进去的缝。
桌面小鱼缸滴水声清晰可闻。
没等到她回应,对面悠悠漾出声嘲讽似的轻笑:“不说话了?费尽心机混进来,跟我cosplay徐庶。”
“行,有创意。”
江续昼拿出电脑包,收笔记本时故意把鼠标推到乔淇岸手边:“要是不想看演员部名单,也不好奇叶珈莉的经纪人是谁、在哪间办公室,我就先下班了。”
听到叶珈莉三个字,她一激灵,抬手按住笔记本:“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不用听说,”
江续昼指尖随意敲敲键盘,把她心心念念的公司邮件敞开,大剌剌摆出来:“叶珈莉昨晚把告状邮件cc到公司一千人的大群,说这个节目坚决不再跟你同台,更不想同组。”
乔淇岸心里拔凉:“那我滚?”
“能不能采访一下,没事去招惹叶珈莉,是因为乔小姐的脑袋里——”
他眉峰轻挑,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欣赏她的笑话:“装的是一大锅沸腾的皮蛋瘦肉粥吗?”
没事惹叶珈莉干什么。
好问题。
【音为Music】开拍前,节目组给二十五组参赛剧团进行综合排名。
乔淇岸的鳞翅剧团荣获第二十五。
按理来说,炮灰抽签抽到叶珈莉这种红得发紫的流量小花做助演嘉宾,乔淇岸作为主理人应该去烧香还愿,做好后半辈子的运气在这一刻被透支的准备。
她本来也是这么计划的。
这次节目不仅有明星助演,他们的经纪人还会全程陪同策划。
叶珈莉的经纪人也是个人物。
带的艺人不多,但是眼光独到,每个艺人都在娱乐圈叫得响名号。据说叶珈莉是他从练习生部一眼选中的新人,不到两年就已经成功营销成国民初恋,拍什么火什么。
自从继承鳞翅演艺集团,乔淇岸就一直在查收支账目,惊喜地发现,剧团从成立至今就没盈利过。
是该好好交给经纪人营销营销。
节目组给的第一条预告剧本是排练厅room tour。
内容很简单,主理人和嘉宾初见面,然后大概介绍剧团和排练厅。
鳞翅剧团几个月前就用光了妈妈生前留下的全部基金,还是银行通知要收回抵押剧院,律师才发现遗嘱里有项隐藏内容。
所以二十多组剧团,只有鳞翅剧团没有排练厅,只能约在双胞胎继父的咖啡厅见面。
经济实力不够,但是可以用态度凑。
她专门给叶珈莉做了小点心,还为了上镜,把店里的猫咪们挨个捉回来洗澡梳毛,戴上新领结。
可爱猫猫搭配小甜点,也算是有特色。
拍摄第一秒。
乔淇岸觉得保姆车涌下一大团粉红色包裹住了她。
叶珈莉穿着芭比粉蓬蓬裙,手拎小皮包,抱完乔淇岸就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观察店内装饰。杏眼扑扇着,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头回下凡对周遭一切好奇无比。
可以理解。
乔淇岸努力配合节目效果,给她介绍店里的猫猫。
叶珈莉绕到书架后面,布帘遮住一扇关紧的木门。
她压了压把手,好奇道:“这是什么?”
乔淇岸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小房间和摄像机中间。
这不兴拍。
叶珈莉自来熟地抱着她的手臂撒起娇:“姐姐让我看看嘛,里面是什么?”
“老板喜欢养异宠,”乔淇岸有些不自在,“就是蛇、蜘蛛什么的。”
冷血动物大部分观众接受无能。
荀彻把店铺钥匙给她的时候还特地嘱咐关好门,嘉宾来了别吓到人家。
“哇,真的呀!”
叶珈莉反而兴奋,提起蓬蓬裙裙边冲进去。
“天呐!”
乔淇岸生怕她出事,赶紧跟上,推开门就两眼一黑。
叶珈莉把GoPro镜头怼在荀彻最宝贝的纯黑鬃狮蜥蜴面前:
“养这些当宠物的人好可怕呀!”
他们平时进来说话都不敢大声,叶珈莉上手就拍了拍玻璃缸:“你好呀大怪兽,是不善良的人类把你关起来了吗?”
小臂长的蜥蜴头一扭。
乔淇岸发誓,她从冷血动物脸上看出了无语。
镜头在,她强忍着不快:“他们都是我干爸的宝贝,你不喜欢可以去外面。”
叶珈莉:“你干爸是谁呀?”
“……是我干妈的老公。”
叶珈莉樱桃小嘴微张,一脸不明所以。
乔淇岸用力掐着虎口,才没在镜头前叫她蠢蛋。
心里默念账户余额才勉强维持住职业假笑,解释道:“就是把我养大的好心夫妻。”
叶珈莉:“……?”
“我变成孤儿以后就寄养在他们家,算是我养父母,明白了吗?”乔淇岸忍无可忍,“别在我家店里乱跑。”
这次貌似听懂了。
叶珈莉垂下精致的头颅。
缄默片刻,再次惊呼:“可是小动物们看起来好不开心哦。”她拉着摄像去拍雨林蝎:“摄像哥哥你来看,有人把你关在这你会快乐吗?”
“这里的老板也太自私了,毛茸茸的小蜘蛛被关在盒子里,他们从来没见过彩虹的颜色呢。”
原本好好招待她的心情荡然无存。
乔淇岸垂着手臂立在墙角,冷冷看她表演:
“这的老板什么样也不是你能评论的。”
叶珈莉肤浅吵闹圣母心泛滥,这些都罢了,还完全看不懂脸色。
居然还敢过来,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问:
“姐姐你说嘛,老板是不是好虚伪。这些小动物出生到死都关在玻璃缸里,从来都没看过彩虹的颜色,是不是好可怜的?”
叶珈莉表演欲正喷薄,一心把乔淇岸推到镜头前。
完全没注意到,墙角不起眼的饲养缸刚才还露出一小截尾巴,此刻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