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夏天在急速下坠。

    比过山车还要显著的高度落差,剧烈的失重感,让灵魂似乎都与身体分离。由底而上的黑黢黢阴气如一群蝙蝠冲来,他被刺得无法睁开眼睛,只听得到无数鬼魂的痛哭嚎叫在耳边聚集,又被疾速抛之身后。

    他仍在下落,去往魔界的通道堪比断崖的深渊,望不到尽头。

    ……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终于嘭地一声正面着地。

    “好痛……”

    夏天挣扎着爬起来。

    万幸没被摔死。

    他按住昏昏沉沉的脑袋,勉强睁开被魔气熏得生疼的眼,却发现周遭一团漆黑,除了脚下踩着的实地,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东南西北。

    像变成了盲人一样。夏天略感茫然,他当然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但如何在漆黑之中找到两支外表同样是黑色的鼓棒,他尚未想出有效的策略。

    很快,身后传来的沙哑细语打断了他的思路,如蛇腹贴地缓缓爬行,鳞片摩擦,吐信子的嘶嘶声,不止一个,躲在浓重的黑暗里,咕哝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夏天感知危险的神经一向不太灵敏,此刻却警铃大作。

    白痴,再不跑,你就被吃掉了。

    鬼龙懒洋洋地说。

    封龙贴在脖颈处发热,鬼龙战意旺盛,跃跃欲试,似乎想去收拾角落里的阴险家伙。

    夏天拔腿就往前跑,边跑边在心里问:你听得懂,啊不是,你打得过它吗。

    是“它们”。

    鬼龙话里似有被质疑的不满。

    一群低等的魔,碰上我是它们倒霉。

    夏天不知道鬼龙哪里来的自信。他们之前没有与魔硬碰硬过,阿公有足够的能力将所有魔驱除在夏家范围之外。鬼龙上次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是修,他被摄心术定住没有还手之力。再往上数,他们碰见的是刀疤杰森和他的小弟们,还有就是国中那个爱霸凌人的校霸。

    鬼龙之前打败的都是麻瓜。夏天默默想了一阵,决定还是先跑吧,自己先撑一会儿。

    喂!鬼龙的声音像要发怒,死夏天你居然敢看扁我?

    封龙贴下的印记更烫了,简直像未燃尽的烟灰火星烫出的洞。

    夏天吃痛,找借口:哎,我没有好不好,我只是怕出意外。

    愚蠢。鬼龙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夏天心知他的意思是走着瞧,鬼龙在等着自己求助他。但夏天内心深处自有一层忧虑,要是鬼龙在魔界的影响下大开杀戒以至于走火入魔,他没办法向阿公和老妈交代。

    下一秒他苦涩地想,前提是回得去家里。

    夏天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魔界的重力似乎比人间更大,他的身体沉沉的,比在沼泽里行走还艰难。周围浓雾般的黑暗是拨不开的网,身后的群魔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不远不近,嗡嗡的声音阴魂不散。

    要是睡觉前听到这声音,他一定以为是蚊子叫,如果有电蚊拍,就可以在空中噼里啪啦打落一大堆烦人的蚊子。

    异能者都拥有自己的武器,修有吉他,a Chord有音叉,寒有鼓棒,鬼龙有匹克。

    夏天没学过异能,他孑然一身朝前跑去。

    远处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白光。

    在漆黑的魔界里待久后,所有魂魄都会被逐渐染上暗色,最终归于黑沉,不再有一丝逃脱地狱的可能性。

    还散发着纯净透亮光芒的,那是阳气未尽的生魂。

    轻飘飘的双脚浮空,白袍边角翻滚,右手拿着鼓棒,及肩的黑发落在锁骨。

    夏天脚下一个急刹车,瞪大了眼睛。

    “……寒?!”

    年轻女孩的视线向声音来源处挪动,她看见从浓雾中朝她跑来的夏天。

    真奇怪,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狼狈的样子。

    “你跑什么?”寒问道。

    “后面……有东西在追我。”

    夏天气都还没喘匀,亮晶晶的眼神满是惊喜,“太好了,找到你了。”

    他还以为要在偌大的空间里寻找两支鼓棒呢,原来是要找寒的魂魄。

    “是么。”寒的神情并无变化,她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现在没有东西在追你了。”

    夏天怔了一下,身后的声响的确如寒所言,渐渐退潮远去。

    寒身上的白光驱散了小小一片黑暗,在这浩瀚虚无里,他们是唯一看得见彼此的存在。

    夏天留意到寒落在身侧的左手指尖缠绕着几缕黑气,雪白的衣服映衬下十分显眼。

    “你的手怎么了?”

    “噢,”寒望着手上残留的古怪物质,回忆道,“我拔了它一个头,作为回报,它咬了我一口。”

    “……?”

    这句话信息含量太大,夏天瞳孔震颤,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没事,”寒倒是安慰起他,“它身上大概有七八个脑袋,可以去找别的食物吃。”

    自然时序里,雷鸣常伴随草木萌发、天气转暖的时刻出现,本身就代表着无比强盛的生机。对魔而言,是近乎克制性的力量。隆隆惊雷响彻天际,大地都会为之震动。

    魔界浅层的魔类想吃掉她没那么简单。

    寒的话令夏天想起他们重新相遇那天,她身姿利落地从高墙跳下,两支鼓棒在手指间灵活翻转,如利剑般迅疾,在坏人头上敲出一串鼓点。他的额头也被误伤,红肿的痕迹留了三天才消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天此刻也能像那天一样从寒的异能里隐隐听到雷鸣声,沉稳而有力,绵延不绝。

    冷静自若,异能强大,这是寒还活着的证明。

    “能看见你站在这里,”被魔追着都没害怕的夏天,此时脸上却流露出几分庆幸,他忍不住微微笑起来,“真的太好了。”

    躺在客厅沙发,面容苍白如同死去的寒,仿佛只是一个令人心碎的错觉。

    夏天不想让这个错觉变为现实。

    他认真地说:“寒,异能医生说你的身体只能撑一个时辰,现在没剩多久了,你必须快点回去。”

    “回去?”寒的眼神平波无澜。

    “对啊,回到你的身体里。”

    “为什么?”

    夏天被问得一愣,“什么为什么……不回去的话,你会死的啊。”

    “死就死了,活着已经够麻烦了。”

    夏天像猝不及防接到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无措起来,他没想到寒竟然有求死的念头,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可是你本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呢?如果不是滅夺走了你的鼓棒,你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有死亡的威胁。”

    寒安静地盯着夏天,没有说话,灵魂似乎是飘累了,她白袍长长的衣角渐渐落了下来,脚踩着地面沾染了灰尘。过了一会儿,她才漠然开口:“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没死而已。你被家人保护着,没遇过什么烂人,也没有生活的烦恼吧。在上面的世界,活着是一件很累的事。”

    寒短暂的十六年生命里,前十二年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后面的人生,则由上学和无尽的打工组成。只留下一张照片的母亲留下的遗产也寥寥无几,房租,水电,交通以及吃饭的费用,活着的代价如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当同龄人无忧无虑求着父母去旅行的时候,她在为下个月的生活费奔波,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酒吧里打鼓,赚取演出的报酬。

    生活的边界破碎而摇摇欲坠,她很少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没有遮风避雨的港湾,成人世界的獠牙过早向她袒露。拥有异能的寒可以用读心术避过一个个陷阱,可以用惊雷敲碎不怀好意的靠近,但仍然感到厌烦。阴险仇恨的诡计,无止境的贪欲贪色,腐败堕落的人性,永远向更弱者挥刀的世界,生命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麻木,每一个睁开眼的明天都无聊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降生,也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于何处。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如果来场意外结束这仿佛被诅咒的短暂一生,寒也可以接受。反正,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魔界到处席卷着刺骨的阴气,无名鬼魂的哭号回荡在很遥远的地方,一声一声,无尽无休。

    这种绝望悲鸣似无形的爪子,轻轻钩住了夏天的脖子,他的身体突然一阵发冷,冷得几乎牙齿都打颤。某段站在天台往下望的记忆画面闪现在脑子里,铁丝网冰冷生硬的手感,刺得心脏微微收缩了一下。

    生者的烛火,在漆黑的魔界里,如同稀有的星光,随时有着被熄灭的危险。

    夏天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里的痛楚令他清醒了些。

    “寒,离开这儿吧。”他呼唤身披白袍的魂灵,语气很轻,“魔界不是个好地方,我阿公说,犯下罪孽的人死后才会进入魔界,这里不值得你停留。”

    一个油滑轻浮的声音如鬼魅般突然打破了寂静。

    “——哎呀,好可惜,是去是留不由你说的算。”

    “谁?!”夏天悚然一惊。

    “在下的身份不足挂齿,不过在魔界有小小的权力而已,这里是我的领地。”藏于暗处的无形之物见夏天四处张望,嘻嘻一笑,“别找了,你看不见我的。”

    能说人话且有神智的魔。

    夏天抿紧唇,他稍稍侧身挡在寒面前。

    寒注意到他的举动,脸上涌出几分诧异。

    “咦,夏兰荇德家的人?真是稀客。”

    幕后者似乎提起了兴趣,它不再掩饰自己的气息忽然凑近。夏天猛地一抖,伸手捂住封龙贴的位置,那里有股刀锋般的尖刺之感闪过。

    “走开!”

    那副像是幼犬呲牙的警告方式,令神秘客怜悯地笑了:“别这么紧张,我可没有恶意。”

    一直保持沉默的寒抬起手里的鼓棒,滚雷般的惊烈鼓声,瞬时朝着神秘者的方向袭去。然而攻击还未奏效,便像被吸进黑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好意思,我真的是中立派。”油滑的声音彬彬有礼,“我劝你别浪费力气,不然死得更快。”

    魔界只是轻轻揭开一角,就已经比想象中凶险万分。夏天吞咽了一下,压下心中的不安,抬高音量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来帮你的,夏天。”神秘客飘来飘去,时近时远,它蛊惑般地说,“成为狄阿布罗魔尊座下的首席魔斗士,怎么样?魔界会帮你与鬼龙合体,你会变得威力无穷,到时候,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将臣服在你的脚下。而且,我们可以将韩克拉玛寒的肉身引入魔界,让你们做一对魔仙伴侣,过快乐的日子。”

    什么东西,莫名其妙。神秘客的每一句话都在违背夏天的本能,他被这份“宏图伟愿”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是不会成魔的。”

    他毫不犹豫拒绝。

    “好吧。”神秘客从善如流,没有一丝被拒绝的恼怒之意,很快对着夏天抛出第二个选择,“那就一换一,韩克拉玛寒可以回去,但你得去肉身溶解池受死,成为替代她的孤魂野鬼,并永远不能回到铁时空。”

    “毕竟谁叫你们家守着这里的滅的门呢,对不对?”它状似无意地说。

    “你是魔,我凭什么相信你?”夏天反问道。

    “信不信当然由你,”它笑了几声,有面对蝼蚁的嘲讽,“但除了相信我,你还有什么办法。”

    寒的身体不能再等下去了。

    夏天深吸一口气,非常干脆道:“我选第二个。”

    “夏天!”寒攥紧了手里的惊雷,似乎想敲醒他,“你犯什么傻,我留下,你离开。”

    “打断一下。”神秘客很有礼貌,对寒说,“你对魔界没有用处,所以没有选择权哦。”

    车轮嘎吱嘎吱的响声清晰地由远及近,一台盖着白布的板车无人推动,缓缓行驶而来,大小仅容一人躺卧,看上去像极了被人间医院当垃圾处理掉的停尸床。

    板车停在了夏天身旁。

    “快躺上去吧,本次终点——肉身溶解池,祝旅途愉快。”飘来飘去的声音很是愉悦。

    “夏天,我不需要你这样做。”寒挣扎几下,声音很冷硬,她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只能目睹夏天躺上推车。

    “寒,”夏天耐心地说,“我是来纠正你掉进滅这个错误的。而且你救过我两次,公平起见,这次就换我救你吧。”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他在心里向寒遭遇的意外悄悄道歉。

    即将面对死亡,夏天还算安然,因为他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可你不应该死。”

    “是啊……我不应该死,你也不应该,没有人应该被这样毫无理由剥夺生命。”夏天讲着自己认知内的真理,笑了一下,“但如果硬要选择,我希望你是活下去的那个。”

    载着夏天的推车缓缓离去,代表生者的光亮一分为二。属于夏天的那抹白光缩成一个小点,渐渐消失在视野内。

    寒站在原地,这个不久前与夏天在魔界相遇的地方。阴冷的狂风呼啸着穿过她空荡荡的魂魄,不知怎地,她突然弯下腰,像是难以承受这阵从胸口深处传来的,莫名的疼痛。

    *

    夏天安静地躺在推车上,双手置于身侧,白布盖至胸口,相当标准的睡姿。

    他睁着眼睛,魔界没有天与地的分别,整个上空如同一块黑色幕布,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无趣而单调。

    鬼龙也很安静。

    奇怪,跳进滅的时候都没有感到害怕,现在去往肉身溶解池的路上,每一秒都压得夏天喘不过气。

    死刑犯被行刑前,也会像他此刻这样,手脚冰凉,不停发抖的吗。神秘客离去前,还特地朝他喋喋不休道,肉身溶解的痛苦,比起绞刑、断头,或是千刀万剐,还要大无数倍。

    没有尸体,没有墓地,孤魂野鬼回不了家。

    夏天忽然不敢想象老妈老爸和阿公回到家得知他死亡的反应,他也不敢回忆哥哥和妹妹们在他跳下滅前的呼唤声,他们那么声嘶力竭,他还是没有回头。

    对不起,夏天鼻尖发酸,一遍一遍在心里道歉。是他没有用,是他只能选择这个方式,是他害得他们伤心了。

    少了他的拖累,家里会不会轻松点。阿公可以不用为他的封龙贴操劳了,老妈和老哥不会再为他的前途发愁了,老爸不用总是回答他关于乐队的疑问了,妹妹们也不用再替一个总受欺负的哥哥而担心。

    他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夏天突然想起,房间书桌的抽屉里似乎放着他还未谱完的一首曲子,凌乱地写在草稿纸上,要是整理遗物的时候被翻出来了怎么办,真该撕掉的。

    黑暗的远处传来流淌的水声,哗啦,哗啦,搅动着腐臭与死灵的气息。

    他快要死了。

    这一念头刚出现不久,夏天的意识忽然被按进了某个奇异的空间,看得见而不能动,这是他体验过很多次的熟悉经历。

    死什么死,白痴夏天。

    鬼龙自信的语气仿佛有把握自己永远不会死。

    赶紧睡,现在该轮到我出场了。

    ……

    漆黑的地面上,推车停止了行进的滚动。

    吸收够滅能量的鬼龙,随意一挥手,打碎神秘者锁住他的禁制。他定定望着空中某处,灰瞳里跃动着火焰般的幽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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