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

    被人从琴行用力推出来的时候,夏天摔了个大跟头,吉他与乐谱也被甩在了水泥地上。

    “快滚啦!别再来了听到没有!”

    “白痴!音痴!真的不行!”

    手臂与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痛,夏天踉跄着爬起身,往下扯了扯衣服,把吉他抱进怀里,就像抱着最后一丝体面,慢慢地离开了身后的骂声。

    练习吉他这件事,比夏天想象中的要难得多,但他绝不想放弃。这种程度的讥嘲,才不会令他失去信心。

    好吧,还是有一点难过。

    夏天的生命里有很多这样的奚落。

    他从小就被形容成温顺又老实的孩子,成绩普通,才能普通,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他不像他的哥哥,有聪明出众的大脑,也不像他的妹妹,有过人的胆量和见识。夏天社交圈很窄,不善言辞,存在感相当低,自从青春期个子越长越高坐到教室最后一排,他正式成为了默默无闻的透明人,被孤立和嘲笑是他在学校的常态。

    “土包子!”“太逊了!”“离我们远点,谁想和你一组啊,跟你开玩笑还当真了。”

    如此这般的话,已经听过太多次。

    他通常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拽住书包带子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些发光的人,而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越缩越小。

    喂,冲上去跟他们撕破脸啊,让他们知道我鬼龙的厉害。鬼龙在身体里愤懑不已。夏天按住脖子上的封龙贴只是摇摇头,眼神如往常般温和,对另一个自己说,不能惹事,家里的事已经够多了,别再添麻烦了。

    他不喜欢暴力。不喜欢虚伪。不喜欢恶行。

    他对这个世界有诸多困惑,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为什么大家都说着友善的口号,现实却不如人意。弱者活该被欺负吗,内向天生就该被孤立吗,平庸理应就要被嘲讽吗。

    没人能给他答案,在他小时候,大人们顾左右而言他,不忍心揭穿残酷的真相,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变好的,你只要做个好孩子就可以啦。

    夏天很早就知道,世界是倒过来的世界,但他是正着长大的,不知不觉中,就长成了众人眼中那副善良到愚蠢的样子。

    他不会为自己说话,只把所有心事藏进梦里。

    夏天喜欢上摇滚的契机,可以说是偶然。父母离婚后,他在即将上国中的年纪,翻到了老爸遗留在家里的许多唱片。出于对音乐的好奇,他随手播放了一个磁带,听到了来自枪炮与玫瑰乐队的《Don't Cry》。

    那时候他英文很烂,听不懂歌词的含义,却在那反复循环的的旋律中,眼眶忽地酸涩起来。

    内心深藏已久的孤独好像突然被划开一道宣泄的口子,他心中那种模糊而朦胧的一团愤怒,冲动和哀伤,被摇滚突如其来地抚慰和表达了出来。

    无数个夜晚他偷偷用耳机听磁带里的摇滚歌曲,鲍勃迪伦,披头士,皇后乐队,史密斯飞船。把音量开到最大,跟着节奏和鼓点,所有的烦恼与不快乐都好像被甩开到了异次元,而停留在黑暗房间和闷热空气里的夏天,就只剩下最纯粹的欢畅。

    在喜欢上摇滚之前,他没有想象过未来,写在小学生作文簿里的梦想无聊又空洞。而现在,他心中关于理想的期待,如露出阳光金边的云层般越来越清晰。夏天想要弹吉他,组乐团,出唱片,到那时他就不再是孤单一人的夏天,而是对着麦克风振臂一呼就能唤起万人合唱的夏天。

    听着摇滚,他的梦境染上了色彩,从雾蒙蒙的灰白,变成了充斥着旋律与节奏的五彩斑斓。

    夏天很少有“想要什么东西”的念头,但十七岁这一年对于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电吉他的渴望,超过了以往所有的无欲无求。他第一次产生从灵魂深处为此呐喊的冲动。隔着冰冷的玻璃和空气描摹乐器的轮廓已经不足以满足心中的渴望,他想要用掌心的皮肤触碰琴颈,用指尖拨动六根琴弦,用耳朵仔细聆听它发出的声响,看这乐声是否与脑内妄想了许久的旋律相吻合。

    “嘿,小朋友,玩摇滚的可都被叫做怪人,喜欢可以,但不要像老爸我这样一头陷进去了喔。”

    叶思仁倚靠着吧台,摇晃手里所剩无几的威士忌,对着灯光看澄清的酒液,他望向半空的眼神有些迷离,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想起年轻时组过的乐队。

    没关系,夏天想,我本来就被他们叫做怪人,再怪一点也没什么。

    *

    夏天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有点恍惚,快放学了,他该去找地方练吉他。琴行把他列进黑名单,在家里练习更是想都别想,唯一可以去的合适场所只剩下学校的吉他社,不然他只能跑去公园的座椅上弹琴了。

    走下人来人往的楼梯,夏天抬头对着二楼平台上冒出的几个脑袋,习以为常又疲惫地说:“我今天心情不好,要泼改天再泼。”

    他们嘻嘻哈哈,像没听见一样,洗过拖把的水即将倾泻而下。

    夏天闭上了眼睛。

    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往后一扯,夏天跌撞地后退了几个台阶。原本将要泼到他脑袋上的脏水,哗啦一下在脚下溅开。

    “小哥,怎么也不知道躲呀。”

    身后传来了夏林的声音。

    见夏天一副没睡醒的茫然样子,夏林知道他心思不在这上面,就转头对着二楼。

    “喂,同学,你这样算破坏公共环境噢,小心我去找纪律委员告你。”夏林声音不大,却平稳地威胁道。

    楼上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很快把头缩了回去,速度比老鼠看见猫躲得还快。

    “小哥,快醒醒,天亮了。”

    夏林把夏天拉到空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没睡着啦,”夏天说,“我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好。”

    “是因为老妈前天骂了你吗?”

    夏天叹了口气:“也不算,我知道老妈很讨厌我靠近老爸,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琴行里的人对他的讽刺历历在耳。

    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起自己。

    “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挫,完全不适合摇滚啊?”

    “你要我说实话嘛?”

    夏天犹豫地点点头。

    “对啦,你现在就是很挫,呆呆傻傻,脑袋少根筋,一点精神都没有,人人看见都想来踩一脚。”

    呆傻,少根筋,人人都讨厌。

    夏林的话好像一把把利剑插进夏天的心脏。夏天虚弱地捂住胸膛,感觉灵魂都要颓丧得从身体冒出来。

    “但是啊——”夏林话锋一转,“这不是正好吗?”

    “什么……?”夏天没理解妹妹话里的意思。

    “摇滚就是要人生输家唱出来才能震撼人心的吧,成功人士唱出来就不叫摇滚了。”夏林半开玩笑道。

    她拉过夏天垂在身侧的左手,摊开一看。

    指腹上全是琴弦压出的红痕与薄茧。

    拿到吉他的短短一周,夏天几乎是抓紧一切空闲时间,拼命来练琴。

    他这样努力。

    没人知道素来乖巧的他为什么瞒着母亲偷偷去老屁股打工,还执着于练吉他和玩摇滚。

    夏林在学校总看见小哥背着吉他包,谁也不理,谁也不看,闷头往前走,好像走在一条无人知晓的孤独之路上,而吉他就是他用来对抗世界的武器。

    又可怜,又无望,又勇敢。被逼到墙边角落的人,也会想要证明自己是有希望被认可的。

    此刻站在面前的夏天,一直微微垂着头,毫无自信的样子。

    夏林想了一会儿,轻轻哼起了披头士那首著名的《Hey Jude》。

    Hey Jude,do bad.

    Take a sad song aer.

    这是披头士乐队最有代表性的单曲之一,创作于乐队开始出现解散征兆的时机。当时约翰婚变,舆论动荡,保罗为了安抚约翰的儿子朱利安·列侬,写出了这首经典。温暖而轻松的旋律歌词,在几十年间给了世人无数的宽慰和鼓舞。

    唱得不够还原,但胜在足够快乐。看到夏天蓦地亮起来的眼睛,她笑了笑。

    老爸的唱片也不是他一个人在听。

    “小哥,等你站上舞台那天,我会准备好签名本的。”

    低垂的阴云被风吹散,太阳的光线闪闪烁烁,透出夏日的气息。蝉鸣与树叶摇曳的声音,同教学楼的红砖墙一样模糊。

    夏天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他又有了豁出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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