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末的京城，连空气都是热的。莫说是人，就是猫儿狗儿都躲在树荫下乘凉。
京兆府的院子里，苏小小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一头的汗，也不只是热的还是跪的。院子里风一吹，一阵热浪扑到她身上，她身体跟着一晃。
屋檐下的丫鬟见了，嗤笑了一声：“这会儿装娇弱有什么用？都不是正经千金了。”
旁边的人也跟着道：“我早就看出来，她恶毒得很，居然把大人的亲生女儿推到池子里。”
这些风言风语吹到苏小小的耳朵里，她的脸色更苍白了。
不知多久，屋里终于传来了母亲欢喜的声音：“晓晓，你终于醒了？”
一个娇弱的女声着急地道：“娘，您千万别怪小小。我回来占了她的位子，她心里对我有些不满是有的，但绝不是故意推我下水的。”
“你这么小心的一个人，不是她推的，怎么会掉下去？”
“你就是太心善，这都要替她遮掩，我真是白养了她十八年。”
字字句句传到苏小小的耳朵里，像是尖刀扎在了她的心上。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后停在了苏小小的身边。苏小小吃力地抬头，看着自己照顾大的弟弟，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她抓着弟弟的衣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元朗，阿姐没有做。”
苏小小几乎哀求地看着弟弟，希望能从弟弟身上得到一份力量。可是少年只是厌恶地踢开了她的手，嫌弃道：“谁知道你是哪里捡回来的野丫头，也敢自称我姐姐。”
这一脚把苏小小眼中微弱的光也踢灭了。
她身体一晃，终于承受不住，倒在了地上。苏小小人生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青石砖好烫啊，烫的像是火，要焚烧了自己。
烧吧，反正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还在意什么呢？
身体好轻，似乎又坠入到幼时香甜的梦境。
……
顾星月从昏迷中醒来，翻看着苏小小的记忆，简直是又好气又还笑。
苏小小的父亲是京朝府尹，母亲也是富商之女，在苏小小的记忆力，爹脾气暴戾，母亲有时也会有奇怪的控制欲，但也曾细心呵护过自己。
但是在阿弟出生之后，母亲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幼子身上，从那时起，苏小小的生活便全变天了。
她不但要照顾幼弟，还要承受爹娘的叫骂责打，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她多吃了一块糕点，或是母亲心情不好。
苏小小名义上是京兆府尹的千金，实际上却是连府里的丫鬟都不如。
苏小小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算母亲偏心幼弟，也不该如此。但每次想到这里，她总是会翻出脑海深处，母亲给自己唱童谣哄自己入睡的场景，那一点她曾拥有的爱，已经足够让她说服自己——只要自己表现得更好一点，爹娘总有一天会变成从前的样子。
直到一个月前，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子找上了门，苏小小才知道自己多可笑。
原来，十四年前，苏家的女儿走散，苏夫人思女成疾，自己只是一个买回去抚慰母亲情绪的替代品。他们给女儿取名苏晓晓，自己就叫小小。
苏大小姐回来后，苏小小的生活就变了天。
阿弟说：“你知道什么是雀占鸠巢吗？”
府里的下人说：“难怪她洗衣做饭什么都会，原来骨子里跟我们是一样的。这是天生就会的东西啊。”
府尹千金在无人处说：“多谢你照顾我爹娘，这是我给你的赏钱。”
苏小小心里并没有怨恨，她本也不爱权势，她只是想留在她爱的家人身边。只是这一点念想，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
苏小小看苏家一家四口家人团聚，岂可融融，惶惶不安地等着，等着自己的结局。
苏夫人却少有地安慰她说，不会赶她走的。
今日早晨，苏府真正的千金约她在湖边散步，说自己一直想有个姐妹，说到动情处，抓住了苏小小的手……然后就往后倒进了河里。
从远处看，就像是被人推进去的一样。
远处的丫鬟立刻惊叫着救人，苏小小恶毒的名声随即便传播开。
她想解释，爹、娘、弟弟，无人愿意听。阿娘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让她在院子里罚跪，以至于她在郁郁中离世。
顾星月实在是被这奇葩的一家人气笑了。
要不要脸啊？
把一个活人带回家，不是出于爱，而是把人当做玩具一般的替代品。
走失女儿的精神创伤一消失，就把养女当保姆，当出气筒。
还有这个府尹千金，哪里来的绿茶？
至于那个一口饭一口汤照顾大的“弟弟”，更是应该一巴掌一个抽过去。
全家一起PUA小姑娘，把人弄到精神崩溃，还能更不要脸吗？
顾星月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胳膊、腿、后背都有青紫的伤痕，是前段时间她打坏了一个茶盏，被夫人打的。其它陈年伤痕，一层叠一层。
这种虐待性的收养，真是苏小小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顾星月是星际人，植物系精神力为S+，她一路摸爬滚打，成为了星际见最受尊重的医疗师，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无耻之人。以爱做绳索，把别人的身体与精神都捆住。
若是她自己，是万万不肯受的，只是她方才起了念头，心中便涌起了一阵温柔的酸涩，这股感觉阻止着她，不让她说出不该说的话。
那应该是苏小小残留的感情，她仍然对养父母抱有期待，倘使她一如往常地温顺听话，或许爹娘还会给自己一些爱。
顾星月无奈：“既然如此，那我至少帮你澄清吧。我可不是背这种黑锅的人。”
次日一早，顾星月算准了时间，便带着熬好的梨汤去拜会苏晓晓。
苏晓晓刚起，睡的脸颊红红的，有几分少女的娇俏可人。倒是顾星月，常年做活，又总是残羹剩饭，人极瘦小，脸也小，又没肉，双眉不展，总有几分弱柳扶风独自垂泪之意，倒是比苏晓晓更像病人。
见她来了，苏晓晓根本不看她，自顾自地梳着头发。
顾星月就站在她身边，给她递梳子。
苏晓晓见她这模样，舒心道：“别在我面前装可怜。”
顾星月嘴上应着，私下却是试着把精神力往外探。不过到底是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她只能把精神力覆盖到屋外的走廊。
终于，她等到了苏夫人来看女儿。
顾星月低垂了眉眼，低声道：“苏小姐，我本就不是苏家亲生女儿，既然你回来，我走就是，你又何必伤害了自己的身子去跳水呢？”
苏晓晓道：“京兆府尹的千金身份，你能舍得走？况且爹娘养你十八年，就是条狗也会有感情。”
“再说，我突然回来，还有你这么个旧小姐在家，大家怎么才能完全接受我？我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办法。”
苏晓晓看她方才的讨好，觉得她终于是认命，便得意地笑了。
“大家都会心疼可怜的人，都会讨厌恶毒的人，多谢你，从此之后绝不会有人把你我放在一起比较了。”
顾星月“震惊”地道：“你冒险跳河，只是为了这点原因？”
苏晓晓戴好华丽的金簪，转身俯视顾星月：“等你被驱逐出府，你便知道我这一跳值不值得了。”
很好。
顾星月知道，驻足窗外的苏夫人都听到了。
顾星月不等人反应过来，便推开了窗户，这出乎意料的动作，把屋里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顾星月眼圈一红，道：“我没有推苏小姐。”
苏夫人看着养女苍白的面颊，又看了看亲身女儿满脸的惶恐，走进屋里。
两个女孩四只眼看着苏夫人，都等着她的回应。
苏夫人毫不犹豫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晓晓，你怎么能作出这种事来？”
顾星月能感觉到身体里涌出了一点幸福。
“如今天虽热，可终究不是玩笑，若是你伤着身子该如何？”顿了顿，苏夫人心疼地拉住了女儿的手，“都是娘的错，从前丢了你，你好不容易找回来，又没能让你安心。”
苏晓晓惶恐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一种刻意的委屈，拉着母亲的手撒娇。
顾星月怔怔地道：“可是……”
苏夫人打断她，道：“小小，落水之事虽不是你做的，却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苏家是留你不得了。”
“母女一场，我也不能看你流落街头。前些时候赵大人来我府上时看重了你，我与夫君商议，你去给她做妾，也是你攀了高枝儿。”
顾星月在记忆里扒拉了一下，找出了赵大人是谁，诧异极了。
那个赵大人是苏大人的上司，上次来府里，是苏大人请赵大人帮忙办事，可惜没成。那人已年过六旬，极为好色，府中妾室已经十数位，没有名分的房里人更多。况且此人性情暴戾，动辄打骂房里人至重伤，请大夫就医之事，京城中人尽皆知。
莫说是京兆府尹，就是贩夫走卒，也绝不肯把女儿嫁过去。
苏家把人送过去，哪里是嫁养女？不过是把女子当做一份讨好上司的物件罢了。至于这物件是否会被毁坏，那又关苏家什么事呢？
到了此时，若是再说苏家对这个养女有一分感情，只怕都是欺骗自己了。
顾星月心口一痛，紧紧地捂住了胸口，跪在了地上。
等那段疼痛熬过去，顾星月也感觉到那股禁锢自己的力量消失了。
苏小小，终于是挣脱了这虚假的爱意，离开了。顾星月有了自主的力量，当即下定决心要离开苏家。
这古代在家从父，若是父母不慈，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可怕的祖宗，不如趁早脱身。
苏夫人语带几分威胁地道：“你若是还想做我的女儿，就要听我的话。”
顾星月呼出一口气，不屑笑道：“谁是你女儿？我与苏家，从今往后，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