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悠宁一愣，终是平缓了神色领他进去。
俩人跟着掌柜行至三楼后，贺行简并未着急落座，而是靠近廊边看向下方的戏台。
那是专供明月楼的戏班子演出的戏台，每日午时，酉时各有一场，能有幸一观的人都是使足了银子，更别说沈悠宁这样的老主顾。
此时楼下乐声阵阵，随之而来的是明月楼乃至整个汴京最有名的伶人程鸢，水袖飞舞间，众人已然被她吸引，其中不乏贺行简与沈悠宁二人。
“你很喜欢唱戏？”她冷不丁飘来一句。
“是。”贺行简收回目光。
在烟雨楼的过往不堪回首，然他对戏文的热爱却像是天生的，且多年来只增不减。
沈悠宁没再问，转身进了厢房，他如今已是驸马，定然不能再登台唱戏，除非……
正想着，一旁惊蛰惊呼道：“那不是霍校尉吗？”
沈悠宁往窗外望去，霍钰尘骑着骏马穿市而过，一张俊脸写满了急切。
他不是应该在军营里么，这是要去哪？
还没等她细想，便有暗卫来报，“禀殿下，赵将军方才在回京的路上遇袭，似是陛下的人扮成马匪。”
舅舅？
皇兄这么快就对舅舅下手了，那霍钰尘方才去的方向不正是……
“快去拦住霍校尉！”沈悠宁朝暗卫低喝。
舅舅若真遭遇不测，霍钰尘恐怕也会被冠以擅自离营的罪名处置，他们二人自幼相识，他那火急火燎总吃亏的性子她又岂会不知？
“夫人怎么了？”
贺行简拉着她的手轻唤。
不知何时他已走到眼前来，沈悠宁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攥的太紧，指甲早已陷进肉里。
“无妨，咱们……”
话未完，便被人打断，“可算找着殿下了，咱们安王殿下有请。”
面前的小厮对她行了礼，这是大哥府上的阿四。
沈悠宁皱了皱眉，并未挪动脚步。
这些年因她不受宠，性子又寡淡，那些兄弟姐妹鲜少与她来往，再往后众皇嗣夺位更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到现在竟然只剩下他们兄妹三人。
若不是大哥自幼体弱多病不曾参与，只怕是……
见沈悠宁迟迟未动，阿四干脆凑到她身旁压低声音，“霍校尉已被我们拦下，殿下不必担心。”
他们竟抓了霍钰尘要挟她！
“既如此，本宫便和驸马去大哥府上看看他。”
沈悠宁冷哼一声，径直下了楼。
大约一炷香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安王府门前，她一下马车便见沈云川身披锦灰色狐皮大氅拿着手炉，于石阶前端然而立。
虽极力以熏香掩盖，但她靠近时还是不免嗅到了那抹若有似无的病气，那是各种药材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味道，一如他这个人。
“大哥的病看样子是愈发严重了。”
沈悠宁此时正在气头上，说话也刻薄了些。
沈云川轻咳两声，倒也不恼，“这些年早已习惯了，五妹请。”
她抬步踏入府内，贺行简跟在她后头朝安王一揖，后者点头示意后亦跟了上去。
见安王府的下人送来茶水，沈悠宁面色一沉。
此番架势似要久谈，那霍钰尘……
她食指轻扣桌面，某处的暗卫立马会意跃了出去。
安排完一切后，沈悠宁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大哥府上的茶是好茶，只是霍校尉是个粗人，怕是喝不惯，还是让他回军营里去吧。”
“没喝过又怎知喝不惯，况且赵将军如今生死未卜，五妹莫急。”沈云川摆了摆手，一旁伺候的人便都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闻言，她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你安排了眼线在舅舅身边？”
“伺机保护而已。”沈云川顺势坐在主位上饮了口茶。
“你的人出手救了皇兄要除去的人，皇兄那边……”沈悠宁像想到什么似的，话头一转，“原来如此，这才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沈云川故意透露舅舅遇袭的消息给霍钰尘，让他情急之下违抗军令，后又派人去寻她，自此三人便被绑在了一条船上，若是皇兄的刺杀不成，之后查起来安王与当日入他府的两个人便都脱不了干系。
而推动这一切发生的除了沈云川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便是……
沈悠宁扭头看向了坐在他身旁一路无话的贺行简。
一个月前是他提出外出玩乐，顺理成章地上了明月楼。
“是臣谋算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贺行简起身跪于她眼前，面色如常。
“是本宫棋差一着，你有何错，况且身后无势的人也走不到本宫身边来。”沈悠宁冷笑，“大哥帮本宫选了这样一位好驸马，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五妹果然爽快。”
二人于是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贺行简。
“咱们这些兄弟姊妹死的死废的废，眼下在京的除了陛下便只剩我和你了，是以我想与你合作，在他彻底赶尽杀绝之前夺权。”
沈悠宁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我如今已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于你于他都绝无夺权的可能，我又何必要淌这个浑水。”
“因为五妹和我一样，不想受制于人。”沈云川话头一转，“况且五妹不是已经出手了吗，近日入宫的淑妃……”
那是她安插在宫中的人。
这两年她虽人前风光，人后却不知被景帝与太后使了多少绊子，如今景帝膝下唯有一个嫡公主，若是淑妃能诞下一子，自己日后也算是有个倚仗。
见被识破，沈悠宁索性实话实说：“可若是大哥夺位，又怎能保证我日后不受制于人？”
“因为我时日不多，已活不过明年冬天了。”
沈云川释然般笑了笑，“而且我膝下仅有粲儿一子，他母妃又是个怯懦的，待我去后，他们母子二人必将以你为尊，这些足够吗？”
见她愣神，沈云川又补充道：“你若是不信，大可唤信得过的大夫来查验一番。”
她没想到他的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但沈悠宁也只是诧异了一瞬便敛了神色，她与他接触不多，自然不会为他伤怀。
“难不成大哥能在一年之内……”
“对。”
一阵寒风袭来，沈云川掩唇轻咳，“太后这些年为了龙椅上那位殚精竭虑，身子早已熬不住了，何况他们母子俩的把柄还在我手里，只要五妹与霍赵两家助我，定然能在一年之内扳倒他们。”
“大哥既有如此手段，五妹竭力相助便是。”
话已至此，沈悠宁遂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贺行简，“咱们走吧。”
贺行简这才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腿，缓缓起身。
“五妹不等霍校尉与赵将军的消息了吗？”沈云川在一旁提醒。
“马匪之事是大哥刻意安排，霍钰尘也早已被大哥放回营，大哥步步为营引妹妹入套，眼下还要戏弄妹妹么？”
说完，沈悠宁头也不回地出了安王府登上马车。
“事已至此，这一年里本宫会尽力与你装作一对恩爱夫妻让皇兄放松警惕，一年后若是成，本宫便与你和离并赏你一笔钱财，可若是败了，身为驸马你便要给本宫陪葬。”
“但凭殿下做主。”贺行简愣了一下，却也应了。
“只是若要装作一对恩爱夫妻，不知可否请殿下陪臣去一个地方？”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却听他道：“臣想去还愿。”
“去梵音寺。”沈悠宁掀起车帘漠然开口。
那是离烟雨楼最近，也是城内最大的庙宇，他若要去还愿，便只有那了。
“谢殿下。”见她猜中，他竟还有些欣喜。
寺中香客络绎不绝，许是年关将近，竟比之平日更甚。
看着贺行简缓步入寺，沈悠宁本想去一旁的禅房坐等，却被一位老僧拦住了去路。
那老僧上前一礼，“阿弥陀佛，贫僧观施主是与我佛有缘之人，何不入寺解惑？”
她眼下心绪不宁，便想着赶紧将人打发了，“惊蛰，去给寺里添些香火钱罢。”
“是。”惊蛰刚要上前，又被老僧拦下，语重心长道：“施主误会了，贫僧见施主周身煞气过重，长此以往恐遭灾祸，还请施主慈悲为怀，莫要再添杀戮。”
“多谢高僧提点。”沈悠宁愕然，但只一瞬的功夫便恢复了神色，“只是我向来不信所谓因果报应，怕是做不了高僧口中的有缘人。”
言罢，她转身上了马车，高僧的话语却在耳旁挥之不去。
煞气过重么？可身为皇室中人，谁手上不是沾满鲜血？
心烦意乱之际，沈悠宁忽而嗅到阵阵梅香，原是惊蛰在一旁点起了香炉，而那所焚之香正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雪中春信。
她眼神略微一扫，便听得惊蛰解释道：“回殿下，这是今早出门前，驸马着奴婢备下的，他见殿下近日多焚此香，便……”
“放肆！”沈悠宁大喝。
她讨厌这种被人轻易看破的感觉，尤其是今日。
闻言，惊蛰慌忙跪地，又觉殿下今日喜怒无常了些，“殿下息怒……奴婢这就拿去扔了。”
一时间马车内寂静无声，惊蛰本想起身去拿那香炉，然沈悠宁久久不唤起，一时间她也没了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