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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花吐症

    我入宫的第四年是迄今为止最难过的一年。

    北疆雪灾,蛮狄入侵,百姓暴|乱,似乎将大齐近百年的灾乱全部糅合在这一年。

    父亲和哥哥的玉牌送到我面前时,我正在抄佛经。

    江家世代为将,几代人用鲜血和生命垒出一个侯位,军侯世家,练的是血性,操的是淌血的大刀,祖辈们从不信佛,他们的信仰就是自身,父亲亦是如此,所以每每看到母亲为他诵经祈福,总是说,母亲的祈福还比不上她亲自做的平安符要来的有用。可母亲就是求个心安,连带着我也养成了习惯,父兄出征,我就会连着几天斋戒沐浴,抄写佛经,上香祈福。

    此次父兄镇守边疆,我也是每日都会抄一份佛经放进箱子里,可是那抄了几箱的佛经,终归还是随着父兄化成了尘土。

    大齐镇守边疆的军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将士战死沙场,尸身葬在疆外以魂继续戍守边疆,其近身之物将由战友送归亲人,在家乡立个衣冠冢。

    父亲和哥哥留给我的,是哥哥第一次上战场时母亲给他们定做的玉佩,一人一枚。这是寄托了母亲思念的玉佩,母亲去世后,远在边疆的父兄,是否时常拿着这枚玉佩思念母亲?

    两枚玉佩,上面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我将它们握在手心,紧紧的。

    上面还残余着父亲和哥哥的体温。

    我哭着将抄写的佛经统统烧了,茫茫火中,裴正将我拉了出来。

    他的脸色很难看,他抱着我,安慰我:“没事,月娘,你还有我。”

    裴正一直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守着绝对的规矩。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登基后不自称为“朕”。

    那段时间裴正过得很艰难,我们光是咽下饭食就已经很费力。

    大齐折损两员大将,战乱灾荒齐发,裴正每日忙得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处理,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每天挤出那么点时间来看我,有时候是白日,有时候是半夜,他从不久坐,却总能让我在噩梦惊醒时分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我的孩子就是在这段艰难的日子来到我身边的。

    听到太医的话那一瞬间,裴正抓住了我的手,紧紧不放,我茫然望去,他看着我,一双眼睛炯炯,是忍耐后却依旧阻拦不住的欣喜。

    裴正笑了。

    他很少笑,因他自幼就被教养成不喜形于色的性子,做了皇帝后更是冷冷淡淡,可正因如此,才显得他那一刻的笑容真实,罔顾十几年的约束,挣脱而出的,内心的喜悦。

    但我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这是我入宫的第五年,之前我一直无所出,什么汤什么药都试过,可却一无所获,太医说是我身体的原因,后来渐渐的我也就没了这个念头,只能看着后宫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新人,看着她们生下裴正的血脉,看着她们和裴正如同寻常人家。

    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很疲乏,内心却还不死心地祈求上苍赐予我一个孩子,我求了四年,却唯独在我没有求的第五年,我怀孕了。

    ——这是一件大喜事。

    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渺小的萤光,我的怀孕被前朝后宫认为是改变大齐惨淡现状的转折点,而事实上好像也是如此。

    我有一个庶兄,名唤江浅,曾因多次违抗管教令母亲伤神,被父亲送回老家,不想不仅没把性子磨好,反倒更野了,后来父亲将他扔去了军队里操练,从底层的士兵做起,吃糙米,睡草席,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父亲原想将他接回身边教导,只是还未付诸行动,就已离世,他和哥哥这一走,侯爵之位便落到了他头上。他被裴正拉去暂替父兄的位置,原想着让他暂时拖住蛮狄,可江浅不走寻常路,直接把蛮狄打回了西境,一朝解决了大齐一难,堪称英勇无双。

    “江家的男儿,都是骁勇善战的奇才。”

    裴正如此评价,目光复杂而深邃。

    江浅坐稳了父亲的位置,我欣喜之余却有些担忧,因为江浅他性子实在狂野,虽不自大,但行事却带着几分暴虐,我时常写信劝诫,可无奈他从小离家,与我、与父兄、母亲,甚至与他的生母都不亲近,他的回信里每句话都像在将父亲对他的冷漠报复在我的身上,我时常会被他的回信气得想哭,但我又不舍得真生他的气。

    毕竟,我的母族里只剩他一个至亲了。

    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变好,灾情得到缓解,入侵的敌国也被打了回去,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做了许许多多的小衣服和小帽子,两三个大箱子都装不下,塞得满满当当。裴正知道我重视此胎,便让皇后给我准备安胎药。

    安胎药苦,我原是最怕苦的,如今想来也是奇事,为了这个孩子,我如饮水一样喝下安胎药,每天晨起一碗,用完膳一碗,睡前又一碗,即便是不舒服,不想喝,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可只要摸一摸肚子,我忽然又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曾是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朝圣节是大齐的重要之日,寓意神佛降临,斩除妖邪,降下福瑞。

    我在这一天临盆。

    从日出到日落,伴随着傍晚钟鸣声的敲响,我听到清晰有力的哭啼声,宛如天籁。

    我沉沉睡去,再醒来,裴正坐在我床边,一脸复杂看着我,几度张嘴却又收了回去,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孩子呢?”

    裴正沉默良久,“月娘,她生下来就没有了呼吸。”

    犹如远古空鸣强行撬开脑袋灌入,我身子狠狠一晃,连呼吸都变得虚幻起来:“你……说什么?”

    ——我诞下了一个死胎,在朝圣节。

    一个死胎,在神佛降临斩除妖邪的朝圣节里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一时间宫里宫外都在传这件事,他们说我的孩子是妖邪,是江家的杀戮过重的报应,更有甚者说我是克父克兄克子。

    但那时候的我已经陷入疯魔,我极力争辩,我分明听到了我孩儿的哭声,我分明看见了她的手……可身边的人无一不在否认我的话。

    “娘娘您记错了。”

    “娘娘是思虑过多产生了幻觉。”

    “娘娘这不可能,您……”

    ……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那天听到的哭啼声,怀疑这段记忆是否真的存在过,慢慢地我不再说起这件事,因为一旦说起,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否认,可他们却将我的沉默当作病情的好转,他们都在为我的“痊愈”而感到高兴,却无人知道我夜里偷偷流眼泪,因为哭声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呢?

    她是不是还没死?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一处?

    忽而裴正逆光走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扭头看到了我,咧开嘴笑起来,一双眼睛如同黑葡萄一样。

    裴正说,这是云嫔的孩子,云嫔出身低微,按照宫规,她生下的孩子需要交给高嫔位的妃子抚养,所以裴正就把这个孩子抱给了我。

    这个孩子叫叶蓉,是个极为爱笑的女孩,一看到我,就傻兮兮地咧开嘴笑。

    看到她,我就好像看到了我的孩子。

    叶蓉之于我,不仅仅是女儿这么简单,她是我在绝望中的光,是我往后孤枕难眠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叶蓉长得很快,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很少哭,乖巧又懂事,和太子玩不小心摔倒了,哇哇大哭的她第一句话不是撒娇诉苦,而是说是自己没站稳,不怪太子哥哥。

    就因为这句话,皇后和太子都特别喜爱叶蓉,就如同我所想,我的女儿,是在众星捧月,在万千宠爱中长大。

    每个月的月初,我都会召来叶蓉的生母云嫔,但儿时的叶蓉特别亲我,对着云嫔总不亲近,云嫔笑着伸手要抱她的时候,叶蓉总是畏畏缩缩地后退跑来抱我的腿,似乎不明白她面前的清秀女子和那些平日里来看她的妃嫔们有什么区别。

    月初本是云嫔最高兴的时候,可也是她最心酸的时候。

    云嫔原是宫婢,若非得了裴正一次酒后的宠幸,本该默默等着二十五出宫,可即便她被宠幸、诞下公主,她的日子依旧是活得这样苦闷坎坷。因她本就只是一夜得来的嫔位,自那之后再无人搭理,生叶蓉时又坏了身子,如今从鬼门关走一趟换回来又被抱走的孩子,对自己陌生害怕却对别人亲昵如亲生母女,云嫔心里积郁越深,脸上的愁苦病态也越加浓重。

    可饶是如此,每月月初她都会悉心打扮来看叶蓉,她一直笑着,只有在看到叶蓉的退缩时那抹强撑的笑容才会崩塌,布满薄茧的手颤抖着收回去,她眼里的苦涩和心酸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

    也许是积郁过深,云嫔在叶蓉四岁时便去了,她的离世没有在后宫掀起一点波澜,就连叶蓉也不曾表现出伤心。

    后来我收到了云嫔生前所托的东西。

    在云嫔小小的、阴阴凉凉的房间里放着一个木箱子,她与我一样,早在孩子诞生前就准备好了小时候的衣服,一套又一套,穿在叶蓉的身上刚刚好,可叶蓉却哭闹着说不喜欢要脱下来。

    那一瞬间,我忽然落了泪。

    明明……明明是我抢了她的孩子,可我却让叶蓉只认我这个母亲而对云嫔敬而远之,我甚至还以看孩子的名义让云嫔看我和她的孩子其乐融融的相处……

    卑鄙。

    无耻。

    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可对于云嫔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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