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药

    绘樱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那儿居然灯火通明。

    这大半夜的居然不睡?

    她心里奇怪,但也顾不着那么多,直往里走。

    “咦,你是哪个?这么晚了怎么过来这里?”

    绘樱循声看去,是个年轻和气的男子。他穿得比寻常下人要精致不少,得是地位高的小厮才能有的待遇。

    她不认得此人,但应是能和姑爷说上话的。

    “我是二少夫人的贴身侍女绘樱,少夫人发热了,大夫给开了药方,说是少爷这儿能抓药。”

    竹宁抓了抓脑袋,露出些尴尬的笑:“章大夫真是……不就拿他些药么,记仇记个几年的。”

    他见绘樱神色焦急,便出言安抚:“绘樱姑娘莫急,药方给我,我带你去。”

    绘樱跟着他一路小跑,终是压不住好奇:“为何少爷这儿会有药材存着?若是府里其他人病了,莫非也得找少爷?”

    竹宁干笑:“章大夫只跟少爷这儿过不去,其他人的药还是该怎么给就怎么给。”

    绘樱更奇怪了:“这是为何?”

    “少爷常年需要用药,总找章大夫嫌不方便。偏偏有些药材全京只有章大夫那儿能培育,只能隔几年便从他那儿收购。”

    竹宁忍不住抱怨:“章大夫心眼忒小,我们是给了银子的,又不是白抢,怎么还这么大气性。”

    待绘樱跟他走到那存药的地方,便知道为何了。

    这儿比寻常的药店种类都齐全,也不知从章大夫那儿薅了多少,难怪人要惦记。

    她眼角微抽:“少爷居然需要用到这么多药?”

    竹宁嘿嘿直笑:“那倒不是,只是我好钻研这些,少爷只管给银子,不管我怎么用,于是我便四处收集药材,不只是章大夫那儿的,外头的也有。”

    许是平日没人跟他聊起药材的事,他边给绘樱抓药边滔滔不绝:“少爷自幼患有眼疾,我便想着,要是我通医术,伺候在旁也方便些。”

    绘樱瞧着他娴熟的包药动作,接过他的话茬:“可他如今看上去眼睛好着呢。”

    “也不总是好的,偶尔会复发一小阵,便需要用药了。”竹宁包好了最后一包药递给绘樱:“喏,给。快回去给少夫人煎上,发热可不能拖。”

    他瞧着绘樱飞快地往回赶,想了想,还是去敲了书房的门:“少爷。”

    顾希桢不睡,他们这些下人也不能睡,故而书房才处处亮着。他原不敢打扰,可少夫人那儿生病了,于情于理他都该告知一声。

    里头没人理他。他将门推开条缝,站在门口往里看,顾希桢正在书桌前出神地写着什么。

    他轻咳一声。

    顾希桢抬头看他,眼神算不上友好,大有“要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你就完蛋了”的意思。

    竹宁忙说道:“少夫人身边的绘樱刚刚过来,说少夫人染了风寒,高烧不醒。”

    “病了?”

    顾希桢手中笔稍顿,一大滴墨珠啪嗒砸落在白净纸面,晕开大团的墨点。

    “请过大夫了?”

    “嗯,药已经抓好给她了。”

    顾希桢微微颔首,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掷进纸篓,又摊开张纤尘不染的新纸。

    “你先去盯着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待我写完便过去。”

    “是。”竹宁抬脚便要走,顾希桢忽然又叫住他。

    “等等,这些东西先烧了。”他笔指着纸篓里浸透了墨迹的纸张,“务必不留痕迹。”

    竹宁刚进施晚的院子便瞧见丫鬟端着一罐药急匆匆往里屋走。不一会儿,里头传来绘樱焦急的声音:“小姐把药全吐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药总喂不进去,熬出来的药汁废了大半,还得再煎一碗。小春推门出来,便瞧见二少爷身边的那个竹宁守在门口。

    竹宁接过她手中药罐:“来,给我,我来煎药,你们给少夫人擦擦身,先把温度降降。”

    绘樱和小春也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照他说的做。

    等第二罐药熬好后端来,绘樱小心用勺子舀着送到施晚唇边,想着能喂进一点是一点。

    但她实在是又担忧又害怕,边抹眼泪边喂药,拿勺子的手抖得跟古稀老人一样。

    “我来喂吧。”房间里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绘樱吓了一跳,手里的碗没拿稳,幸被斜插过来的一只莹润如玉的手稳稳托住。

    “少爷。”绘樱惊讶地望着来人。

    顾希桢立在床边,看着施晚裹在厚重被褥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一时说不清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她这身体实在是弱,原就是怕她见风着凉,才赶紧把她送回屋内,没想到只是回去写个奏疏的功夫,她还是发烧了。

    他搅了搅热气腾腾的漆黑药汁,吩咐绘樱:“章大夫的药见效快,但比寻常的药更清苦一些。你们去取几个梨,榨出汁水端来。”

    他坐在床头,将施晚的身体托起,使她能半靠在他怀中。

    顾希桢鲜少与人靠得如此近,为数不多的经历都是与施晚,也不知她嫁来是不是遭罪来了,隔三岔五便要人照顾。

    他垂眼看着这近在咫尺的俏丽女子,施晚的唇角即使在病中也是微微上翘的,也不知梦里见着了什么,竟笑得出来。

    但她的笑实在有感染力,顾希桢熬通宵写奏疏的不爽与疲惫莫名消除大半。

    他舀起一勺墨汁般的药,送到施晚因高烧而微微起皮的唇边,用瓷质的勺轻轻撬开那两瓣嘴唇,将药汁灌入。

    许是换了个姿势,药顺利地进了施晚口中。

    他故技重施又喂了几口,可忽然,怀中人剧烈咳嗽起来,黑色液体顺着唇角溢出。

    全吐出来了。几滴药液溅到顾希桢雪白的衣袖上,就像那白纸上的墨点,格外扎眼。

    他微蹙眉头,耐心地拭去她唇边的药液。

    绘樱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原对顾希桢有偏见,觉得此人便和他的外表一样,冷性冷情,凉薄淡漠,但此时,她居然在他身上看见一丝人味儿。

    顾希桢抬手接过她递来的梨汁,喂到施晚唇边。绘樱提心吊胆看着,生怕她又咳出来。

    但没想到,顾希桢居然顺利地喂了小半碗进去。他又端起那碗未尽的药喂给施晚,她此回再没咳药。

    “居然不咳了。”绘樱喃喃惊叹。

    顾希桢将施晚放回床上躺着,嘱咐绘樱:“若是下次还是咳,就用这个法子。”

    他也不是凭空就想到这样做的。

    自七岁那年得了眼疾,他往后的几年间就没离开过苦兮兮的中药。或许是因为早熟,他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将药往下灌,从不曾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撒娇逃避。

    到老道士带他走的那一年,他舌头都要腌入味儿了。

    道观里冷寂凄清,却也要喝药。当道士给他端来一碗药时,他第一次表现出厌恶抗拒。

    这时他才忽然明白,他其实一直都讨厌喝药。只是在靖西王府时,他作为顾疆最引以为傲的孩子,不被允许表现得如稚童一样。

    顾疆对所有的孩子都这样——用失望责备的目光看待孩子任何不符合他预期的行为。

    他不喜欢三子的胆怯,不喜欢长子的莽撞,不喜欢天才的二子身上有任何凡童的影子。

    他的目光像刻刀一样,将孩子塑造出他想要的样子。

    而顾希桢的天资卓越,引得了顾疆的更多关注,与此而来的,也经历了更多“雕刻”。

    尤其是他得了眼疾后,他目不能视物,顾疆的叹气声取代目光压在他身上,那浓厚的失望比以往重出千万倍。

    老道士却不是顾疆。

    聪慧的人能敏锐地体会到这其中的差别,被压抑许久的人会趁机爆发。

    顾希桢两者都占了,于是他放纵地掀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溅到两人身上。他的皮肤刺痛,但内心却因快意而扭曲。

    老道士没有生气,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波动半分,便转身出门。顾希桢看不见,他只听得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他在生气?或是愤怒?十二岁的顾希桢这样猜测。他有些后悔,这碗药若是摔在顾疆面前就好了。

    很快门又被推开,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塞进一块甜甜的满是汁水的果肉。

    “人人都说苦尽甘来,因而喝了药再吃颗蜜饯;可人生苦短,能早些尝到甜头,何不乐在当下。今年梨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甜,你来尝尝?”

    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每次喝药前,老道士便会为他先削一个甜梨,他此后再未掀翻过药碗。

    他看了眼施晚,她睡着时面孔上还残留着纯真的娇憨,只有一直浸泡在无条件的爱里才会如此。

    这样的人却因一纸荒唐的指婚圣旨,嫁来了这死气沉沉的靖西王府。

    这里没有爱,只有顾疆施舍的那点芝麻大小的宠,一群人挤破脑袋地争。女人用孩子,用美貌;孩子用听话,用功名。

    他出身于此,只有走他曾经最鄙弃的仕途才能游离在外。

    出去时,日出东方,天已渐亮。秋日的阳光比其他时间的更金黄一些,为他如玉的半张面庞的镶上金边,却也衬得他令半张阴影中的脸更加冷峻。

    已是第二日了。皇帝给他批的婚假提前结束,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不知他设下的陷阱能不能逮住猎物。

    绘樱回头看了眼他离开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顾希桢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他的脸太有欺骗性,远观之人惊艳向往,对他颇多赞誉;可真正跟他待在一块,总会感觉到那股窒息感。除非心脏强大,或神经大条。

    绘樱看着睡梦中对外界浑然不觉的施晚,这位就是两者兼备的典型。她忍不住摇头——小姐,你这是嫁了个顶难拿下的家伙啊!

    被念叨着的施晚此时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她在梦中沉沉浮浮,居然再见到了小时候那个古怪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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