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师父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我应当是八岁，或者九岁。

    师父是个吊儿郎当的戏子，自己开了一个叫做暖玉阁的戏台子，他平素爱喝酒。

    他还有个七岁多的女儿，后来成了我的小师妹；小师妹好像跟他关系并不是很好，每次她回家都会跟师父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我听别人说，师父以前是个名角儿，他捡到我的那天；也是因为跟小师妹大吵了一架才跑出去借酒消愁。

    那天，醉醺醺的师父把我带回家，给我起了一个新的名字，□□。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何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只是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他有些失神地念叨着一句话：“七九河开，□□雁来。”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当时的师父是将我错认成了师娘了。

    据说，我的眼睛跟师娘十分相像。

    师娘在小师妹五岁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从那之后，小师妹和师父的关系便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

    我并不知道师父和小师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师父膝下过了一日又一日。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间，我一直被一个梦境困扰。

    梦里我总是会见到一个姑娘，梦里的我好像认识她，我常常听见梦里的我，称她作辞树。

    但一直以来让我觉得十分怪异的是，那梦里的地方，叫我觉得十分陌生。

    并不是因为不认识的那种陌生，而是梦里的人、周围的场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那里的男子都是短发，女子的穿着也是十分古怪，她们的衣裙将将能盖住身体，但是却能清晰地看到身体的轮廓；露出胳膊和大腿的，更是大有人在，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装束。

    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更何况，女子就连出门太过招摇也是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比如说我那小师妹。

    她时常在外抛头露面，我和师父出门时经常能听到别人议论起小师妹时脸上那鄙夷的神情。

    她这些年为了激起师父的不满，简直是无恶不作。

    可师父就是，对她百般纵容，从不放弃一丝对她的关心。

    即便她在集市大摇大摆；

    即便她跟着一群公子哥在酒楼喝酒吃肉；

    即便她因为穿着不得体在街市上被人指指点点；

    师父也从未对她动怒。

    唯独有一次，她带着我悄悄跑出了星水镇。

    她知道我一直想要缓和她和师父之间的关系，所以她告诉我，若我陪她去一个地方，她就答应跟师父和解。

    我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她。

    可我们俩刚走出星水镇没多久，便被师父派人抓了回去。

    那天。

    我亲眼看到师父第一次对小师妹发火；

    我亲耳听到师父说，以后和她再无瓜葛；

    我和小师妹都被吓得愣在原地。

    直到师父将我从小师妹面前带走；

    直到我回到暖玉阁；

    直到我听见‘啪’的关门声；

    我才回过神来。

    方才师父带我走时，我清楚地听到她冲着师父大吼了一声。

    “你以为你对他好，就能弥补你犯下的过错吗？！”

    没错，小师妹就是这样说的。

    当时我明显感受到了师父在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但仅仅一瞬，他便拉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留下了两个背影，和瘫坐在地上传来歇斯底里的哭泣声的小师妹。

    那天之后，师父对我更好了。

    他将自己所有的本领毫无遗漏地传给了我。

    而小师妹，也再没回过家。

    又过了三年。

    我已经成为了名动一方的名角儿。

    师父的模样看起来也更加苍老了。

    他不再登台唱戏，只是日日黄昏就去街头的小酒馆里喝酒。

    一天，师父照常在黄昏时候出门去喝酒，再也没回来。

    我派人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师父走后，我依旧每天登台唱戏。

    可是，渐渐地，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

    所有人都说我无情。

    师父不见了，我不去找他，反而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唱戏。

    他们如是说。

    他们不知道，师父对我说过。

    哪怕台下只有一个人，也要把戏唱下去。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必须唱下去。

    哪怕他不在了，也要将戏唱完，连着他的那份，一起唱完。

    我并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多的解释。

    慢慢地，台下再也没有一个听戏的人。

    暖玉阁，彻底被湮没在这人声鼎沸的世俗中。

    师父只教过我唱戏，我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

    暖玉阁没了，我只能靠着变卖最后的东西来勉强维持生计。

    那天，我拿着最后一块玉进了当铺。

    那块玉，是师父捡到我第二年时送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珍藏，可是眼下我也只能将它当做普通的身外之物一般。

    一刻钟之后，我拿着玉佩从当铺走了出来。

    我终究还是没舍得当掉它。

    出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长得十分俊秀，一身银白色的衣袍显得贵气十足，一看就是个家世显赫的贵公子，可他却满身散发着浓浓的脂粉味儿。

    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十分熟悉。

    我叫住了他。

    他十分疑惑地打量着我，过了半晌才缓缓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被他这么一问，心里竟没来由地多了几分紧张。

    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来我方才为何会突然叫住他，叫住他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向他作了揖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愣了一下，那神情看起来像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样问。

    但或许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十分有礼地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辞树。”

    他的声音很小，语调十分温软柔和。

    但我却依旧被这两个字震得整个人重重一抖。

    辞树。

    那个曾经数十年如一日地出现在我梦里的名字。

    可。

    自从师父走后，我好像就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了。

    我仔细打量着辞树，却发现梦里的那个辞树的模样，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一时间，我竟然无法分辨出两人的容貌是否有所相似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梦中的辞树，是一位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姑娘，自是与面前这人是恍然不同的；

    “公子行色匆匆，是要去往何处？”

    我看着他眉目间散发出的忧忡，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由竟壮着胆子再问了一句。

    原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他会回答我。

    却没想到，他居然十分有耐心地告诉我，他要去暖玉阁。

    我心里暗自升起疑惑。

    接着听到他说，他要去暖玉阁找温琅。

    听到这个名字，我捏着那枚玉佩的手，不由得一紧。

    温琅，是我的师父。

    他说，他的父亲走了。

    他说，他父亲从前最爱听师父的戏。

    可惜后来师父突然杳无音信。

    他还说，他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温琅带着家眷来了星水镇。

    所以他不远千里，就是想来请师父去送他父亲最后一程。

    听到这里，我内心不由感到一阵惋惜，为师父，也为他父亲。

    “你怎么了？”

    他听见我的叹息声后，一边细细端详着我的神情一边问道。

    我十分卖力地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可惜，你来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