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锦朝规定每十天一日沐休,上朝除初一、十五的固定朝会外,全看帝王个人是否勤勉。

    皇帝无疑是个懒皇帝,近年来每十日上一次朝,卡着沐休前后聆听大臣汇报国家大事。

    昨天熬了半宿的皇帝天亮即醒。

    他慢吞吞地在年轻内侍的服侍下温水洁面,用混合茯苓、竹盐、珍珠粉等物的牙膏和盐水清洁牙齿,然后服下宫人从花瓣上采集的朝露。

    露水盛在玉盘中,他饮下后,在静室中端坐一刻钟。

    皇帝招揽了一批道士,白玉观的仙长,当然本朝也有信佛的,佛寺的僧侣香火少不了。

    服用无根水,静心运气是他得来保养身心的方法。

    他不年轻了。

    政事堂的几位宰相知道皇帝的小习惯,安心地随内侍去温室殿等候皇帝的到来。

    前日才举办过家宴的宫室已换了副装扮,不过依旧温暖如春。

    暖洋洋毛绒绒的案桌毯子上备了茶点,供还没用早餐的宰相取用,供他们驱散身上的寒气。

    几位宰相最年轻的也年过四十,做了祖父,老胳膊老腿,自然对皇帝关怀心腹的待遇没有意见。

    过了几刻,皇帝的御辇从河清殿行来,他进门坐在首位,喝了杯热饮子,“朕昨日夜观天象,见景星大盛,是我大锦的福泽啊。”

    景星乃祥瑞之星,象征紫气,和凤凰麒麟甘露黄龙一样是大大的祥瑞,这必须得夸赞。

    宰相们褒美的言论滔滔不绝,谁敢说祥瑞是假?难道说皇帝不够圣德,朝野里没有贤臣辅佐吗?

    皇帝静静地听他们讲,清一色的夸赞之词让他听了高兴,他宣布:朕觉得“永贞”这个年号配不上顶顶好的祥瑞,“咸宁”更适合朕的太平盛世。

    宰相们:圣上说的对。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废太子的事终于揭过去了,接下来是新一年新气象。

    宰相们心脏落回肚中,开始汇报大锦十五道三百六十五州的事务。

    皇帝娴熟处理事务,又留他的爱卿们用了一顿宫中御膳。

    接下来他能休息一会儿,不能一直休息,因为大臣的奏书还有待他朱批回复。

    几个内侍上来给皇帝捏肩捶背,内侍监赵谨行报告后宫的消息,“六皇子和六公主病了。”

    皇帝阖着双目,“取两罐秋梨蜜膏。他们昨天疯玩出汗,又到湖边吹风,该是着凉了。”

    赵谨行又道:“仪王擅离封地。”

    皇帝依旧阖着眼,如同暴风雨来前的乌云,一字不语。

    良久,他冷笑一声:“叫德妃听听她的好儿子做了什么。”

    -

    姬柠确实病了,但是并不重。

    她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

    真正病得严重的是她六哥。

    他发烧了。

    姬柠一觉醒来,发现六哥脸是红的,在发烫,忙叫了人。

    宝华殿内的内侍们惊慌地冲进来,让人传了太医。

    再然后,她打了个喷嚏,他六哥的那些太监身子抖如筛糠。

    她有些迷惑,生病这种事,就算六哥身体好,没感冒过,但别人总有过吧。

    至于抖得像要死吗?

    很快她就不再迷惑了,太医把脉的功夫,贵妃坐着辇杀来了。

    “我的儿。”

    贵妃扑了过去,神色狰狞地像要吃人。

    姬柠扶住贵妃,用尽可能柔和的语调和亲近的称呼说:“李母妃,先让太医看病。”

    太医道:“六皇子是忧思过重,又吹了风,吃几帖药就好。”

    贵妃的眼睛简直可以冒火星,但她终究是在宫里混的,“栩儿一向好强,夜里挑灯看书,我劝了他多少次都不改。”

    废太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太医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六皇子好学聪颖,陛下知晓了定会欣喜,只是不可再熬夜伤身了。”

    贵妃满意了,转头把话锋对准姬柠,她摘下手上的檀木佛珠放她手上,快速把手收回去,生怕她要把东西退回去。

    见她收下,她笑骂躺在床上的六皇子:“你六哥这不省心的,憋闷了出去透气还要带累了你。”

    太医适时帮她也诊了脉,“六公主身体康健,只是有些早年的不足。”

    李贵妃隔着衣袖抓住了姬柠的胳膊,面露慈悲,“可怜的孩子。”

    姬柠一言不发。

    她想,贵妃心里的火气该泻出去了。

    “好孩子。”

    贵妃的眼睛带着某种希冀,握她右手胳膊的手犹如铁钳。

    第几个“好孩子”、第几个“透气”了?

    姬柠有些倦了,她不大听得懂话里的暗语机锋,贵妃不妨说的清楚些。

    这时她反而怀念起舅舅家的小院,怀念起另一半魂魄看过的末世。

    上帝视角的游魂身体没有任何重量,飘浮天地间。

    睁眼闭眼间一个春夏,高兴时和飞鸟比赛速度,和丧尸比赛阴暗爬行,不高兴时,眼睛一闭万事皆休,陷入安眠。

    她觉得委屈,鼻子酸涩,脸颊凉凉的。

    她手一摸,湿了。

    人原来是能哭的。

    姬柠眼眶发红,她发现了,原来她是能哭的。

    于是,她从无声流泪到哇哇大哭,于寒风中瑟瑟发抖,好像婴儿脱离母体的第一次啼哭。

    贵妃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了。

    现场一片尴尬。

    小桔也被她的反应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坚定地挡在她身前,“娘娘,奴婢先带公主回宫。”

    小桔。

    姬柠心里一暖,心知她这一挡,会在李贵妃那里记上号。

    她是公主没事,小桔却可能被记住。

    于是,姬柠把佛珠往地上一摔:“李娘娘欺负人!哇哇哇!”

    李贵妃脸僵住了,在她那姬柠算是狠狠拉了波仇恨。

    一群宫人围住姬柠试图哄好她,让她不哭。

    姬柠偏不,她拉住小桔的手,抱住她哭喊:“呜呜,我要回椒房殿,我要母后!哇!我要回去!”

    她拉扯小桔离开。

    门外是早备好的辇。

    她玩了一夜,该回去了。

    回了椒房殿,皇后亲切问候她的身体状况,伽蓝姐姐一脸心疼,吉春拿来了父皇赐下的秋梨蜜膏,连闷不作声的玉露都给她做了一大盘好吃的醋溜羊髓。

    她一脸沉郁地被塞进了被窝,满殿的人对她的要求是安静窝着。

    她们很关心她。

    姬柠的心沉进冰水,她握紧貔貅玉坠的手缓缓收紧。

    系统能给她吹风不生病的健康身体,却无法帮她淌过后宫中的风波,乃至更大的暗流。

    一个长公主咸鱼死也太可笑了?

    姬柠再不求上进也知里面有鬼。

    本朝风气开放,她父皇对女儿一向大方,她的姐姐有养面首的,生活奢华,他从不管束,难道还会一下子变了天?

    除非国家出了大事……莫非她一个公主吃喝玩乐还会耽误朝政大事,所以死了?

    开什么玩笑?红颜祸水,本就是无稽之谈。

    姬柠对自己的未来定位很清晰,假如没有系统,她一眼望到的未来有满满的安稳。

    和她兄弟们比,她是皇后的养女,名义上和掌兵权的定国公府有些情分,自幼丧母,没有兄弟和他们争皇位斗得头破血流……再好不过的,施加仁义的,彰显友爱亲情的人选了。

    钱财对帝王不过所有物的一丝一毫,轻飘飘不值一提,除非新皇是个疯子、畜牲,又蠢又毒,六亲不认,不然不可能不给。

    但是,父皇连六哥的表现都不满意,真正的疯子能上位吗?

    难道是父皇晚年昏庸,下限的话,另一个世界的安史之乱便是例子。

    姬柠越脑补越忧心。

    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是荣华富贵,却不想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姬柠轻敲碗沿,往嘴里塞了块蜜饯,一口闷了苦药汁子,顿时从咽喉苦到了心肝肺,好悬没有呕出来。

    哦,她病了。

    姬柠下意识问系统:“是我矫情了吗?是我思虑过度了吗?”

    不需要回应,隐隐绰绰的野心萌发于心中的沃土上。

    她有未来,有改变的机会,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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