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谢府内院东南角的一间精致耳房里,一垂髫小儿正在玩投壶。

    他手持一支无镞木箭做出要投射的姿势,却又迟迟不发,正满面愁容地看着摆放在不远处的铜壶。那壶中空空如也,四周散落着不少木箭。

    一旁的黄花梨雕花交椅之上坐了一位身形纤瘦的夫人,她姿态娴雅地端起身边四足内卷香几上的茶盏轻呷了一口,神情颇为怡然自得。

    她看似在陪伴那小儿玩耍,目光却并不在孩童身上,而是时不时地朝外院看去,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偶然间抬眸,她才发现了自己儿子呆站着不动,便出声催促道:“辉儿,你不是说下了学堂要我来陪你玩会儿吗?怎么不继续投壶了?快要吃饭了,不抓紧些时间,你爹爹回来要考验你功课可就不许你玩了。”

    那小孩儿听见母亲叫自己了,就立刻扔了手里的木箭,转身小跑到妇人身边,扶着她膝头对她撒娇道:“娘亲,我不想玩这个,我想去外头斗蟋蟀。”

    听着这稚嫩亲昵的话语,妇人虽然面上依然含着笑容,声音却是沉了下来:“辉儿,娘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爹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你应当像那些清流人家的孩子一般,学些投射弹吹。斗蟋蟀那是市井人家玩的把戏,你碰也不能碰。”

    小孩儿的请求没能得到满足,还受了一通斥责,当即扁了嘴巴就要哭,还没哭出声就遭了妇人一记白眼,只能瞪着一双满含泪水的大眼睛,委委屈屈地走回远处捡起那支被他扔到地上的木箭。

    妇人满意地看着乖巧的小儿子,心中却是暗道这辉儿不比他的哥哥姐姐,最是顽皮,还是得好好管教才行。

    说起自己其他的孩子里,光儿前阵子一次就过了解试,叫她面上风光不少;滢儿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已经有好几个人家托人上门说媒了,就等着她挑呢……

    柳依依扬了扬得意的嘴角,想她从前做妾时做低伏小熬了半辈子,如今总算要熬出头了。

    只是有一点不尽如人意……便是那姓沈的悍妇的女儿要回来了。这小妮子就是来给人添堵的,她回来就必定要从老爷那里分走滢儿的嫁妆,日后她做了皇子妃说不定还要因着从前的恩怨教唆六皇子打压光儿。

    想到这里,柳依依的神情变得狠辣了起来。

    得想办法把她赶走,或者,让她嫁不成六皇子。

    就在柳依依捏着手里的茶盏入神时,一个嬷嬷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看见这嬷嬷,柳依依脸上立刻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兴奋:“人来了吗?怎么样,外头如何了?”

    那嬷嬷喘着粗气答道:“到了,到了,外头已经打起来了。”

    柳依依大笑道:“是么,我怎么听不见呢?莫不是闹得还不够大?看来,闫嬷嬷你可得再去给添把火。”

    闫嬷嬷急得直跺脚:“太太,还添什么火呀,这火烧的是咱们家!”

    柳依依十分不解:“你什么意思?我们家着火了?”

    闫嬷嬷喘匀了气,才给她好好解释道:“哎呦,怪老奴太着急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我们家那小子和勇义侯府的人打起来了。”

    “老奴听您的吩咐,特意遣了那年纪轻,做事莽撞的去开门,提前就嘱咐了叫他不用顾忌其他,只管把来人拦着,好激得那人骂咱们,结果没想到来的人是勇义侯府的,他们就在门口打起来了。”

    柳依依听见“勇义侯”三个字立时就惊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全然不见了刚才的优雅从容,尖声叫喊道:“什么?勇义侯府的人上这儿来做什么?”

    闫嬷嬷抹着额上淌下来的汗水,心虚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听见那人敲门时说是在路上撞见了那位小姐,知道了她不认得路,就好心给送了过来。老奴还没来得及去细细查看,那小子就先冲出去把人给骂了,老奴拦也拦不住,两人竟在咱们府门前掐起架来。”

    勇义侯那样的人家哪里是她能得罪得起的,柳依依也顾不上往日细心维护的贤良形象了,当即扯着手里的绢帕就骂道:“这死蹄子怎么这么蠢,不认得路就去问啊,在路上乱晃些什么!竟然把勇义侯的人给招来了,这是要让谢家全家陪着她丢脸吗?”

    闫嬷嬷忙劝她:“夫人,现在生气也没用了,要快些想办法才是呀。”

    柳依依焦头烂额地揪着手里的绢帕,咬牙切齿道:“带我去看看现下外头是什么情形。”

    于是她也不管小儿子投壶还是斗蟋蟀了,跟着闫嬷嬷就急急忙忙地朝门那头走去。

    此时,谢府的大门紧锁,门外已经一片嘈杂。

    闫嬷嬷受了柳依依的意,偷偷上前去透过那细细的门缝往外头看去,看见了打架的两人虽然已经被拉开,但围观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密密麻麻的这么多人围在自家门口,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苦着脸跑回去给柳依依回话。

    柳依依听着闫嬷嬷对门外情形的细细描述,几度要腿软晕倒,被闫嬷嬷扶住了狠掐人中才缓过来,偏偏又听见了门外的几声议论,“往日看他们家待人还算有理数,没想到这家夫人竟是个如此恶毒的”“还当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夫人,竟会干出苛待继女的事情来,啧啧”“就算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但也是自己夫君嫡亲的骨肉,无人去迎接就算了,别人好心给送回来了还要给人打出去,这是一家子什么人喲”……

    寥寥几句闲话犹如当头打了她几大闷棍,叫她的脑袋嗡嗡地疼。

    这时,被她派去请勇义侯夫人进门的管事也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向她禀告道:“夫人,那家夫人推脱说是受了惊吓,不肯下车入府。”

    柳依依咬咬牙,强打起精神问道:“我们家那位小姐呢?”

    “小姐不是在府中……哦,小的看见门外停了两辆马车,那位小姐应当是还在车上。”管事答道。

    柳依依深吸一口气,看来如今这架势是非要她出门去露一露面才行了,否则这勇义侯夫人是不肯罢休了。

    思来想去,虽然明知出去就丢脸给别人看,柳依依还是只能强撑着出门去应对。

    有府里小厮开道,柳依依硬着头皮走到那辆华贵的马车前柔柔站好,细声细语地说道:“李姐姐,妹妹来迟了,还请姐姐见谅。我家那蠢仆没有眼力见,害得姐姐受了惊吓,所以妹妹特来请姐姐到府里吃盏茶,压压惊。”

    李夫人被刚才那一出连惊带气的正弄得胸口闷疼,此时听见了柳依依的声音,连面都不愿意露,就隔着那层轻纱帘子冷冷说道:“谢夫人见笑了,不是你的人没有眼力见,是我的人不自量力,我勇义侯府的人想来是不配进你们谢家的高门的。”

    柳依依的脸色青青红红的,许久才颤抖着嘴唇飘出一句话来:“这,李姐姐说笑了。”

    谢婉芝就躲在车上只掀了一角帘子悄悄看着热闹,小声偷笑着。

    原本,她想着有勇义侯府的人在,谢家人不敢做得过火,结果那谢府大门一开,一个人就像一个点了火的窜天猴冲了出来,见人就骂:“管你什么猴府鸡府的,都别想进我们谢府的门!”。

    现在又看着柳依依低眉顺眼地站在李夫人的马车前点头哈腰的模样,谢婉芝心中大为爽快,果然恶人还是得恶人来磨。

    她还想这两人在这里多磨得久些,就看见谢祖德已经朝这边跑来了。

    他才刚下值,听了下人的禀报,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赶来了。

    待到了李夫人的车前,他狠狠瞪了柳依依一眼,心里埋怨她又横生事端,但还是帮着她向李夫人赔礼道歉:“夫人,今日是我们怠慢了,内人体弱多病,无力管教下人,才纵得他们无法无天,以致于今日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谢祖德有官职在身,李夫人也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扔下一句“谢大人自便”就让人掉转马头走了,徒留下谢祖德和柳依依吃了一肚子的尘土。

    谢祖德松了一口气,正要扶着满脸惨白的柳依依回府,突然听见了身后的一声“父亲”,回头一看,就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谢婉芝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大礼:“父亲,请受女儿一拜。”再一抬头,那张芙蓉面上就挂满了泪痕。

    她双颊被泪水浸润得白皙透彻,鼻尖粉红,一双满含泪水的秀眸如露珠般清澈。这番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比徐娘半老的柳依依更叫人怜爱倍加。

    谢祖德看着她那双与亡妻有九分相似的杏眼,怔愣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出声认下这个女儿:“你是,芝儿?”

    谢婉芝又鞠了一躬,道:“是我,父亲。”

    谢祖德正要上前去扶她,却被柳依依抢在了前面。

    “芝儿这一路过来累了吧?母亲已经为你备下饭菜了,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原来是搭上了勇义侯的顺风车过来了呀,李姐姐心善,特意送了你回来,日后还是不要太过劳烦人家了。”

    她这三眼两语就要给谢婉芝戴上了贪慕虚荣的高帽。

    谢婉芝淡淡看了她一眼,乖乖认错:“是女儿的错,女儿确实不该在这城里胡乱走动。可是女儿等了两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来接我,便想着父亲应当公务繁忙,不想让女儿的小事叫父亲烦心,这才做主动身前来自寻父亲的,没想到父亲已经卖了以前的宅子,只能在城里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还撞上了李夫人的车架。幸好李夫人心善没有怪罪我,还好意送了我回来。今日闹成这样女儿也是不想的,父亲要罚,女儿如何都受得,只是希望父亲不要气坏了身体。”

    她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道出了其中缘由,也叫人不忍再怪责于她,转而又议论起了谢祖德与柳依依。

    “这孩子真是可怜,她若不是自己来寻,估计这谢老爷就不认这个女儿了”

    “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这爹为了躲自己的女儿人连宅子都卖了,真真是绝情”……

    还有好事的少年郎朝他们大喊一声:“谢姑娘别怕,若是受了苛待大可和邻里说一声,我们帮你。”当即招来阵阵哄笑。

    熙熙攘攘的人声中,谢祖德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赶忙拉了谢婉芝和柳依依火速进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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