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越枝今年五岁了，父母两年前丧生山洪，她和哥哥便由祖父带在身边养。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祖父给越枝请了个女教习，学《女经》和女红。

    “唉，”越枝耷拉着小脑袋，趴在软榻上看《女经》，女先生很严厉，明天要检查第一则的背诵，可越枝连字都还不识得几个呢，“好累呀。”

    “枝枝，”谁在叫我？“枝枝，出来玩呀。”

    “谁啊？”越枝打发小丫鬟去外面买点心了，现在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和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

    是谁在叫她？声音清越动人，使人听之难忘。越枝很确定，府上没有谁有这种声音。

    “是我呀，枝枝，在这里。”声音更近了，落在了越枝身旁。

    “呀！”越枝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鸟儿在啄她的手。

    这鸟通体金黄，额间一簇红羽似火，眼珠青黑妖冶，它口吐人言，邀请越枝一道玩耍。

    越枝很害怕，她才五岁，哪里见过这种奇异，顿时哭了出来：“呜呜呜，你不要过来啊呜呜。”

    “枝枝你别怕我呀，”这鸟急了，竟是直接化作了人形，小小少年唇红齿白，穿着金缕的长袍，头上红玛瑙的额坠衬得男孩华贵异常，“我，我是来报恩的，你救了我的，我一化形就飞过来找你了，枝枝你别哭呀。”

    越枝这才止住哭泣，两只眼睛怯生生地望向面前的鸟人，有些好奇：“你是妖怪吗？你要怎么报恩啊？”

    少年无奈的笑：“我叫惊阙，是昆仑灵气滋养的精怪，前年跟着仙师入京面圣，不慎被歹人掳去，你让你爷爷救了我放生，还记得吗？”

    越枝摇头，惊阙又笑：“没关系，我还记得你。现在我来找你了，你想要我怎么报恩我就怎么报恩。”

    “那，”越枝稚嫩的面庞上有着希冀，“你能帮我背《女经》吗？”

    “这……”

    “求你啦求你啦，好惊阙，惊阙哥哥，好嘛好嘛。”

    “好吧，不过你得自己读熟，我只能用障眼法帮你遮拦一二。”

    “好哒好哒。”

    打这天开始，越枝和惊阙便开始了这种奇怪的报恩关系。

    这几年，越枝跟着惊阙四处玩闹，一个障眼法就将两人的形迹掩盖个干净。越枝《女经》没背过几句，女红也全都交给惊阙。倒是偷了闲，学会了吟诗作对，写的那些个风花雪月，连惊阙看了都脸红。

    后来哥哥让她考科举，越家从此便只有小公子越知了。

    惊阙一直没离开，越知去书院读书这几年，他就在“鹿洞书院”的树上安了家。

    他看到越知在先生的戒尺下瑟瑟发抖，便施法将疼痛分到自己身上；看到越知受了委屈，便飞去江南又飞回书院，带来她最爱的老街点心，夜晚永远是他们最惬意的相伴时光；看到越知困极的模样，就偷偷帮她补作业，免去二人可能受的一顿皮肉之苦……

    他也看着越知有了新朋友，是京城来的小少爷，叫许嘉一，袭了家里的爵位，是个世子。世子爷实在单纯，傻傻的，被同窗欺负还帮人数钱，越知帮过他几次，两人便越走越近。

    昆仑长大的惊阙鸟，天性纯质，不思六欲。可看到恩人枝枝有了新的好朋友，他竟连一句恭喜都难于启齿，真想让枝枝只有他啊……惊阙沉着眼，扇了自己一巴掌。

    后来枝枝考中探花进了京，惊阙就化作人形跟着她。因着越知女儿家扮作了蓝颜，他也有学有样，幻化作女子模样，容貌娇妍，很是惊艳。

    不过因着障眼法，能看见惊阙美貌的，也就只有越知而已。

    其实惊阙变作女子很是麻烦，要花费许多灵力改变本相。只是，他想，这样同枝枝看起来更登对些，多费些灵力也无妨。

    一晃八年，他们在京城风云变幻的局势里相互依偎；在无人知晓的每个夜晚抵足而眠；在忙里偷闲的碎片时光里飞山越海。

    许嘉一调侃越知家有娇妾，好不快活。越知只是笑，家里的小郎君做得一手好刺绣，可不就像“娇妾”嘛。

    延庆十七年，越知受命，平定南夷之祸。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越知得了空，便邀惊阙一道，去逛南越的集市。

    变故陡生，南夷的残党策划了一场刺杀，越知和惊阙被包围了。

    南越这地界有些神异，与惊阙昆仑生的灵力相克，他有太多法术无法施展了。可是，他身后是惊阙鸟的懵懂爱恋，是十八年的朝夕相伴，是枝枝啊……

    越知没死，惊阙自爆了灵力，用献祭般的壮烈换来枝枝的平安。

    越枝没有哭，她才不信惊阙不在了呢。

    她的惊阙是昆仑的神鸟，法术高强，怎么会折在这小小的南越呢。

    越枝笑着，手捧着一只小黄鸟，绒毛浅浅，额间一抹红，一滴水落在上面。

    这天没下雨。

    越知一个人回了京，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后来的某天，许嘉一问越知：“最近怎么没见你家小惊阙？”

    越知手里的茶盏掉了，他没说话，只看着旁边笼子里渐渐长大的鸟儿，轻叹：“他回家了吧……”回到他终年覆雪的昆仑，回到他自在洒脱的仙境，回到他没有越枝的过去……至少不会受伤。

    越知笼子里的鸟越长越漂亮了，只是青黑的眼里始终没有熟悉的灵动。越知没给笼子里的鸟取名字，只是“鸟儿鸟儿”的叫，眼里空空的，不知在想谁……

    转眼越知与鸟儿相伴也有十八年，这十八年里他位极人臣，功成名就。侄儿也考取功名，平步青云。他没辜负越青的嘱托，越家也成了有名有望的官宦世家了。

    曾经与惊阙相识的十八年，就好像是场梦，梦里花团锦簇。梦醒，经年孤寂。

    许嘉一不会再问他惊阙在哪，只是两人闲谈时难免提及，那时越知只是淡笑，好像自己也并不在意那些年的炽热与疯狂一样。

    延庆三十六年，越家位极人臣的宰相越知死了。

    越枝回到江南，开了一间胭脂铺子，她把鸟儿放生了，自己一个人过。

    偶尔长嫂来看她，她们会聊聊以前，“惊阙”始终是两人刻意避开的话题。

    越枝这一生未嫁，越知一生也不曾娶。但她至死都记得，她曾遇见过一只来自昆仑的神鸟，自称“惊阙”，惊艳了时光岁月。

    自此，经年难忘。

    这一生虽颇多不快，倒也无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