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山合掌轻拍，周身环绕的黑焰散去，他从恶名远扬的绛霄魔尊变回了路瑶身边那个默默无名的鬼修。
拐走路瑶的怪物留下一地湿漉漉的水迹，指向竹林深处，穆青山倒不急于去找路遥，妖鬼但凡敢对她起杀心，就会引起那个东西的暴动。
毕竟，他也曾掌握那个东西，了解它蕴含着的强大力量。
上辈子，他意图带领妖鬼大军一统人间，却被斩于长生殿的天命之女刀下，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以非人非鬼的灵魂状态重回三年前。
于是他找到三年前的自己，好声好气请三年前的自己贡献出身体。
“我拒绝。”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挑眉，露出个挑衅的表情。
自己以前这么欠揍的吗？也太不懂事了，牺牲小我才能成就大业。
被拒的穆青山一气之下想强行夺舍自己肉身，未曾想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自己弄死了，他毫不犹豫吞噬掉年轻的自己的灵魂，附身尸体以鬼修的身份复苏。
然后他马不停蹄赶往元极秘境，上辈子他就是在秘境深处意外发现了封印的鬼蜮，等他赶到时，只看到一地狂风席卷后的狼藉以及躺在暴风眼中心的路瑶，而鬼蜮不见踪影。
看来是被捷足先登了，他本想杀人夺宝，却发现每当他心生杀意，就会受到某种危险力量的注视带来的压迫感，似乎是在警告他，而那种压迫感他可太熟悉了，来自鬼蜮的彻骨阴寒之意。
为何引起鬼蜮的排斥，他仔细思索一番，得出结论：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一世他修了鬼道。
鬼蜮乃万鬼之窟，能号令万鬼，若是妖鬼胆敢心生杀意，无异于反抗挑衅鬼蜮。
鬼修也是鬼。
穆青山：……
怎么办？
让他放弃触手可得的鬼蜮没可能。
恰好此时，路瑶身躯上浮现出一团微弱的光团，像个孕育中的胚胎，光芒如呼吸缓缓起伏。
灵胎？她是御灵师。
路瑶睫毛颤颤，即将苏醒。
一点灵光闪现，这个想法也许太过冒险，来不及细想，穆青山毫不犹豫一口吞噬了还未产生意志的灵胎。
紧接着，在路瑶恍惚的目光中，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两辈子都没尝试过的甜腻嗓音，凑上去懵懵懂懂道：“你就是我的主人吗？”
“yue”
路瑶清醒过来干呕几声，丢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他自己也很想吐好吗。
就这样，他开始伪装成路瑶的伴生灵跟随身边，徐徐图谋鬼蜮，不能亲自对路瑶动手，但他可以……
借刀杀人。
＊
被怪物含在嘴中一路颠簸，路瑶头晕眼花，不知过了多久，“噗”一声，终于重见天日。她被吐在一堆森森白骨上，硌的浑身疼，此时她才看清怪物的样子。
像一座在水中浸泡已久而囊肿泛白的肉山，身上皆是癞蛤蟆似的鼓鼓囊囊的疙瘩，每一个疙瘩上都长着一张目露惊恐的人脸，每张脸都嚎哭着一副要从疙瘩中挣扎出来的样子，数百个疙瘩中竟没有一张相同的脸。
肉山巨大，除了身上疙瘩外，还长着数十只手，怪物没有眼睛，只有身子中段横长着一条硕大的缝隙，卷走路瑶的长舌正是从这伸出。
她与山羊须修士被吐出后依旧动弹不得，任由怪物呼哧呼哧地凑在身边嗅，身下的满是人类和动物的白骨堆，看来这是怪物的饭桌。
闻了一会，怪物舌头一卷，山羊须修士就这么被吸入口中，来不及呼救就咽气，怪物咀嚼地嘎吱嘎吱作响，听起来脆生生的。
血液溅了路瑶一身，温热的触感和腥味让她胃部抽搐，若不是无法动弹恐怕早吐了。
下一个就是自己。
路瑶拼尽全力调动灵力运转，也不过是让手指颤了颤，就在怪物嘴角挂着温热的血迹，低头准备再来一口时，路瑶攥着老鬼残魂的那只手忽然刺痛，像被针扎了似的。
也是这一疼痛的刺激下，路瑶发现自己恢复了身体操控权，二话不说灵力运行至极限，闪身就逃。
到嘴的鸭子飞了，怪物发出一声怒吼，身上数十只鬼手陡然伸长，挥舞着抓向空中的路瑶，封锁了所有生路。
路瑶一开始还能应付，灵气汹涌搅碎了数只鬼手，然而怪物自愈能力极强，不过片刻又生长出新的手，海葵似柔软地从四面八方逼近。
灵力逐渐枯竭难以运转，路瑶落入下风。
一只利爪在其他鬼手的遮掩下，悄然从刁钻的角度袭向路瑶。
路瑶余光瞥见，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出的诡异柔软姿势堪堪躲过，可覆面的白布却不慎被利爪勾落。
不好！
路瑶握住一端想扯回，可惜慢了一步。
霎那间，一股比怪物还要阴森可怖的气息扩散开来，怪物身上人脸的嚎哭声突然止住了，就连数十只鬼手都像被吓坏似的僵直不动。
路瑶捂着右脸的手缓缓放下，整张脸都暴露在银色的月华里，无所遁形。
白瓷似的脸庞没有一丝瑕疵，她左眼空洞无神，右眼紧闭，浓密的眼睫颤颤巍巍，落下一小团抖动的黑影。
不对，那不是影子！
仔细一看，是一缕漆黑的雾气从眼睑裂缝中钻了出来，像是极小极小的爪子按在上下眼皮边，使劲想扒开眼皮。
自打白布掉落，路瑶就好似被剪了线的傀儡，一动不动，那只右眼终究还是被撑开了。
缺血色的脸庞此时像纸糊的般白得吓人，右眼中一片漆黑，没有眼白只有怪异的放大的黑色瞳孔，仿佛纸上戳出一个黑窟窿，黑色雾气在其中急剧飞转形成漩涡，下一刻决堤般汹涌而出，遮天蔽日。
顷刻间，四周飞沙走石。
以路瑶右眼为风眼，黑雾猛烈旋转而出，爆发出可怖的吸力，而黑雾的中心有什么若隐若现。
好冷，好疼，好吵。
路瑶麻木迟缓的脑中卡顿地一个个蹦出词。
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不受她控制，被蛮横地被抽向右眼，体温骤降，呜呜的狂风声中夹杂着常人难以听清的声音。
“让让，这次轮到我了。”
“滚滚滚，别以为大家没有记性，老三以前你可没少出去。”
“就是，好不容易打开一回，该轮到其他人了。”
几个声音喋喋不休，吵得路瑶脑瓜子疼，细探声音来源，竟然是从右眼中传来。
“那不如……一起出去？”见大家争吵个没完，一个苍老的声音提议。
“刘老头，你也不怕害死她。三百年了，好不容易有个新容器，我可不想再被困三百年。”有声音持反对意见。
容器？是指她吗？路瑶困惑。
“这小身板恐怕连一炷香时间也承受不住，不如抓个大的给她补补，省的灵力被吸干了。我看啊，就外面这个不错。”妖妖娆娆的女声当即拍板定案，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补什么？
还没明白话中的含义，路瑶体内的灵力瞬间干枯，而右眼仍然在源源不断抽取着，干涸的灵脉绷紧，血脉逆流。
她无法看见，自己右眼黑洞洞的瞳孔中，几个阴灵争先恐后地伴随阴风钻了出来，在黑雾形成的龙卷风中若影若现，路瑶只能听到它们肆意的狂笑声回荡在风中。
刚刚还威风的怪物在气息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数十只手紧紧捂住身上每一张嘴，但仍然挡不住细若游丝的呜咽，比起之前的嚎哭声，显得是如此弱小可怜又无助。
碍于限制，阴灵无法突破黑色龙卷风范围，怪物恰好在范围外，想逃又不敢逃，幸亏身型巨大才能稳住身体未被吸入漩涡中。
其中一个阴灵手一甩，阴气凝聚成数条铁链从龙卷中暴射而出，眨眼间绞上怪物全身，锁链绷直往回拽拉，怪物数只手挥舞企图抓住什么借力抵抗，最终还是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无力的抓痕，被拖入风暴中。
锁链嵌入笨重的身躯中，怪物刚一入风暴，早已等不及的阴灵纷纷出手抢夺，每一块皮肉脱离怪物身躯时都会化作一股阴气，阴灵们吸入这股阴气露出了餍足的神色。
怪物被撕碎的瞬间从体内掉出了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不偏不倚地恰好落入路瑶手中。
还未等她看清是什么，体内的灵脉发出了一声不详的破碎声，意识像是陷入沉重而巨大的泥沼里，一秒昏厥。
失去意识前，脑子回荡着最后一句话，糟糕，真的被吸干了。
“糟糕，快回去！”
因着路瑶体内灵力枯竭陷入昏迷，右眼没有灵力灌输，喷薄而出的黑雾开始倒流，龙卷风平息，只留下几欲散去的黑雾。
趁着通道还未关闭，阴灵各自抓着部分怪物往回赶，随着最后一丝黑雾钻回右眼。
迷迷蒙蒙间，路瑶觉得身体好轻好轻，像是一片下坠的离枝叶，飘荡在不知去向而又深不见底的黑洞中。
就这样飘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落地。
黏腻的阴冷浸透四肢百骸，要被吞没的错觉让路瑶一激灵，睁开了眼。
陌生的环境让她一愣，不是竹林，而是荒郊野外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坟头上的墓碑满是污渍，看不清碑上刻了什么，坟前有条突兀的小路，仿佛是特意为她指路。
她死了？
路瑶跳了跳，身体十分轻盈，她又掐了掐自己，能感觉到痛，说是死后的灵魂状态又不太对，她吐息仍有生气，这种状况更像是走魂，俗称灵魂出窍。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生魂，活人的魂魄。
得赶快回去，她不会鬼修那套，无法动用灵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生魂对妖鬼来说无异于行走的自助餐，大补。
四周阴暗，流水似的月光唯独照亮了小路，镀上了一层月白色的色调，看着就阴森寒凉。路瑶顺着小路望去，弯弯曲曲地引向城门口，黑洞洞的城门大开，咋一看，仿佛怪物长大嘴等到猎物自投罗网。
呵，如此显而易见的陷阱，她才不会上当。
路瑶扭头检查坟头，随手擦拭了下泥泞不堪的墓碑，黄泥块扑簌簌掉，露出了被糊住的名字。
路瑶。
下一秒，路瑶毅然决然踏上了疑是陷阱的小路。
俗话说得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寻死路。绝对不是因为她被吓到了，绝对不是！
从未有过如此飘逸的感觉，路瑶不用迈动双腿，身子稍稍前倾就往前飘着“走”，路程看似很长，在她飘飘荡荡间眨眼就到尽头了。
城门上挂着两个无光的大灯笼，还未靠近，其中一盏“唰”一下亮了。
“嗯？右右，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生气？”灯笼说话间吐出火舌。
另一盏灯笼火星闪了两下，才慢悠悠地亮起光，语气带着困意道：“几百年了，连个新鬼都没有，哪来的生魂。左左你肯定是睡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