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姜锡羽十八岁。

    彼时的姜锡羽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和自己一生的爱人初遇，竟是这样一番画面：

    顾惊洋举着一把激光枪，对着姜锡羽的脑门说：“救命之恩，你当如何回报？”

    看着漆黑的枪口，姜锡羽生怕下一秒就从里面迸发出对姜锡羽来说致命的激光。

    只好赌一把了。

    姜锡羽咽了咽口水，哆哆嗦嗦地回答：“我姐……可教我了，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这一番玛丽苏傻白甜女主的发言，本是抱着试探的心思说出口的。

    但没想到，就在顾惊洋打算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手猛然定住。

    接着不可思议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顾惊洋听后，收起了激光枪，还将姜锡羽从地上扶了起来。

    自那天开始，他便将姜锡羽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甚至她无论怎样撒泼，他连半句责怪都不曾有。

    这让姜锡她不禁想起了古地球时期的一种生物，就是那种一到过年，养肥宰杀的生物。

    想至此，姜锡羽的心拔凉拔凉的。

    至于那个荒谬的报恩提议，姜锡羽想他大概不会蠢到真的要娶自己。而她撒下那个为了求生的谎言，当然也不会蠢到任其宰割。

    这天晚上，计划着要逃跑的姜锡羽，做了一个梦。

    梦见飞船爆炸的前一个月，那时，她在这宇宙之中，还不算孤身一人。

    *

    在太空上的日子实在是无聊得很。

    “请你动动脑瓜想一想，和来自母星上不同国家的同事挤在几艘机械飞船上，为了追寻一个不知何时才能看见的美好未来，甚至有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哎呦！”

    姜锡羽后脑勺被狠狠一敲击。

    “说什么丧气话？就不能往好处想想？”这是姜锡羽的直系师姐童话，她正没好气地看着姜锡羽。

    “她的心啊，怕不是早就飞到传说中的瓦瑟勒夫斯了。”这个则是她俩的师哥祁颂，也是童话的男朋友。

    姜锡羽揉了揉吃痛的后脑勺，瘪着嘴小声抗-议：“本来就是嘛。”

    这俩人就会一唱一和地联合起来教训她，哪怕姜锡羽认为自己说的，很多次都是真理。

    可童话总是会自信满满地说：“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

    姜锡羽若是再想反驳几句，祁颂就会板起脸：“你师姐说的都对。”

    说起来，参与此次“探宇计划”的第七十二次任务，姜锡羽也算是赶鸭子上架。

    公元3033年，由于长期过度开采，地球上的能源已然供应不起全地球人的正常生活。

    在此危难时刻，人类还不能完全走向星际。

    为此，经各国协商探讨，做出一个决定：各国派出航天与科研人员，乘坐机械飞船，到宇宙各处探索新的、可供地球持续发展的能源。

    看到这里，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是的，这和《赛尔号》差不多一种办法，没想到如今倒真要实施进行了。

    他们还将这类计划称作“探宇计划”，姜锡羽都笑了，这是谁取的名字？探宇计划，听着难道不像“贪欲计划”？

    如此背刺地球“自我救赎计划”的人，可谓“英雄”也。

    “你俩大晚上找我过来干嘛的？”总不能就是看你俩恩恩爱爱，你侬我侬吧？

    童话神秘兮兮地从身后捧出一株培养在玻璃罩里的玫瑰，兴冲冲地说：“快看，它活了。”

    这好像是携带着古地球基因的玫瑰品种，刚上飞船的时候，童话就把它们带在身边养护。本来是不被抱有希望的，没想到这两年还真的让她给养了起来。

    “虽然只是植物，但却是用我在上颗与地球相似的行星上的土壤种植的，没想到真的能在太空中存活。”

    据童话所说，相关数据已经同步至地球，相信很快便会在地球形成化学反应，鼓励地球上日益颓靡的人们。

    “基因研究组特许我把其中一株带在身边，当然要让你这只小窝瓜来见见世面咯。”童话捧着它，如同捧着无上至宝。

    古地球基因呐，那都是上千年前的物种了吧？那他们几个不得称这玫瑰一声“老祖宗”？

    咦，想想姜锡羽都头皮发麻。

    “我才不是小窝瓜！”姜锡羽抗-议道。

    这稀奇古怪的外号，就要扯到她小时候了。

    唉，说起来，姜锡羽本应该是个吃喝不愁、自信飞扬的富家千金来着。

    自三百年前“探宇计划”的正式动工，姜家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就连家父家母和姜锡羽本人，都是在太空出生的崽。

    老祖宗们，也确实都曾为地球找回一些能源，供养地球几十上百年倒是够了，但都无法供应地球再发展个几十亿年。

    那没办法，继续找呗。

    到了她爸妈这一代就比较悲催了，他们在宇宙之中兢兢业业数十年都没能再找到新的能源。

    有人不高兴了，说：“姜家的，是不是已经背叛地球，卷款跑了？”

    姜锡羽当年听了这话都觉得可笑，她爸妈也是携带着地球基因的，要是找到了可供他们跑路的星球，还会撇下她和一家老小自个儿跑了吗？

    但长期失业，只嗷嗷待哺地等着新能源被送回地球的人们，哪管得了这些？于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地传播姜家跑路的谣言。

    一时之间，姜锡羽从骄傲的小公主，沦为了资本与舆论的阶下囚。

    就着莫须有的罪名，相关工作人员收缴了她爸妈拼着老命挣下的“赃物”：她家的大house，她家的飞car。

    姨妈本想带年幼的姜锡羽回外祖家避避风头，哪晓得外祖家也被牵扯进来，被洗劫一空。

    于是全家老小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叹气，一起住进了地下贫民窟。

    姜锡羽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是姜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娃，受着长辈们和舅舅家的两个表哥保护，也没怎么吃苦。

    直到她十二岁这年，大表哥姜飞扬和二表哥姜飞华一人摁住她一边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清慈啊，不如去航宇军校修炼修炼？”

    姜锡羽看了看身后的一家老小，又看看需要保护着他们的二位表哥。似乎有一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赋予在自己身上，于是热泪盈眶，当即答应了下来。

    进入航宇军校后，因为特殊的身世，她备受同龄学生的“厚爱”。那时，只有姜家还未没落时，与之交好的童家的女娃，童话姐姐会护着姜锡羽。

    一年后，姜锡羽在她的介绍下又认识了外出历练回来的祁颂。

    他当年是全校最受欢迎和器重的少年郎，只是他比较喜欢损姜锡羽，那时她因六年来的营养不良，个子比较矮，他“亲切”地叫她“小窝瓜”。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每次领取食物时，都会把他那份剩下一半分给姜锡羽。

    姜锡羽就此在他俩的庇荫下，勤奋学习，努力锻炼。不负他俩和全家对自己的期望，几年下来，姜锡羽以光荣的年纪第一加入了“探宇计划”第七十二次行动之中。

    本以为就此能摆脱那羞耻的外号，可没想到现在，只要自己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或者偷懒摸鱼了，他们就会叫她小窝瓜。

    一来二去的，在他们嘴里竟然成了个鞭策她的“爱称”。

    “就是小窝瓜。”后脑勺刚刚脱离童话的魔爪，脑门又被祁颂狠狠一敲。

    而作为三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姜锡羽，敢怒不敢言。哼，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臭情侣！

    好在臭情侣还有点良心的。

    童话注意到一旁的姜锡羽幽怨的眼神，也放下了她那株宝贝玫瑰，笑着对姜锡羽说：“今天可不单单只是叫你过来看玫瑰花的。”

    “还是让我这个‘小窝瓜’来受欺负的！”她揉着脑门抱怨。

    “哟，终于承认自己是小窝瓜了？”祁颂一边笑着，一边从身后的冷链储物柜里拿出一盒小龙虾，“今天基因研究组的牺牲者们。”

    小龙虾的繁殖速度快，蛋白质含量高，在如今资源匮乏的地球，它们就成了不二之选的食物。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在研究人类是否能真的在地球之外生存的同时，自然也要跟着研究首选食物能否在地球之外存活。

    这是第十三批失败的实验品了，祁颂说：“一确认死亡，就被当作食物处理掉了。我一猜你今天又不肯好好吃饭，老规矩，剩下一半给你。”

    那她可就不客气了，一只一只地剥食起来。

    姜锡羽偶然抬眸，却看见他俩眼神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干嘛？不会是小两口在小龙虾里下了毒，今天送她上西天吧？

    那自己真的会谢谢他俩……

    “你俩看我-干嘛？”姜锡羽嘴里叼着一只小龙虾肉，含糊不清地开口问道。

    两人面上的笑容更加诡异，那种不好的预感继续在心中生根发芽。

    “我们是想问，你觉不觉得，这个小龙虾很像巴尔坦星人？”祁颂挠挠脖子。

    挠脖子干嘛？难不成……

    “你可别跟我说，你俩是巴尔坦星人派来的卧底，还顶着两张地球人皮？”话说出口，姜锡羽自己都忍俊不禁，这也太搞笑了点。

    谁知他俩面色一凛，对视一眼，齐齐将双手置于后脖颈，似乎下一秒就要撕开伪装，露出剪刀一样的双手，发出不属于地球人的声音。

    吓得姜锡羽猛然站起身，小龙虾也不管了，撒开丫子就要往外跑。正打算呼救时，身后却传来两人欠揍的笑声：“不是，小窝瓜，你胆子这么小？”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锡羽缓缓转身一看，他俩笑着看向自己，脸上写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淦，又被他俩给坑了！

    姜锡羽重新坐了回去，继续解决小龙虾。

    童话被这一操作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又继续说：“你对外星人这么害怕？前两年不是还说想找一个外星男友吗？”

    祁颂也附和道：“想要找外星男友，胆子可别这么小哦。说不定，我们到时候还得拿你的婚姻换取供地球文明延续的新能源呢。”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话，可算是让姜锡羽搞清楚了他俩的目的。害，不就是为了试探自己在飞船上有没有谈恋爱嘛。

    这么说的确有些尴尬，但真的不是她自夸，姜锡羽的外貌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飞船上，都的的确确是被大多数人认可的。

    在来自拥有不同风俗国家的同事聚集的飞船上，他俩格外担心姜锡羽会被占便宜。

    尽管她喜欢偷懒，当年还因为特殊的名声，从大热的基因研究组被刷到深入简出的医疗后勤组后，慢慢地开始被人遗忘。

    前两年那些想要和她搭讪的人，都不再记得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况且姜锡羽不止一次告知他俩，医疗后勤人员一般都挺社恐，几乎足不出户。她也只是偶尔会和美女前辈们在一块儿吃饭、闲聊，非工作必要的时候连照面都不打一个。

    但他俩还是放不下心，恨不得将姜锡羽保护在防尘袋里。

    姜锡羽对此颇有不满，而现在他们又开始旁敲侧击，她偏不上钩。

    “我爸妈都还没能沉冤昭雪，哪有心思谈什么恋爱啊。”姜锡羽摆出一贯糊弄他们的落寞神情，打算再一次糊弄过去。

    是的，姜锡羽常常这般演戏。她想得很明白，爸妈将自己带到这世界上来，他们当然是最希望自己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如果自己高兴，一定会找个对象，做出这副样子，也只是为了蒙混过关。

    可童话多了解姜锡羽啊，这两年来，已经将她吃得透透的了。

    继续发问：“在飞船上真的没有看对眼的？”

    姜锡羽用力点头，“是的”。

    祁颂则将双臂靠于脑后，看着天花板，无奈地对童话说：“完了，我俩这两年看得太紧，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找个外星男友了。”

    嗯？她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童话一脸纠结地说：“其实，我跟祁颂都想过了。前两年确实是我俩看得太狠，但是呢，你现在不是已经成年了嘛，该找的对象还是得找，别委屈自己就成。”

    委屈自己，她哪儿能啊？她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看来这次确实是自己误会了师哥师姐，于是讪讪开口：“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自己心里有数。”

    童话朝祁颂一摊手：“看吧，诈出来了。”

    “嘿，合着你俩铺垫那么多，还是打听我恋情来了！”

    “就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能看不出来？”童话对此颇为得意。

    “行了，根据我们的工作性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到寿终正寝。这不是担心我俩走后，没人照顾你，想把你托付给一个好人嘛，你也才十八岁。”

    姜锡羽撇了撇嘴，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年，姜锡羽高兴地拿着录用证明回到以前生活的那个贫民窟里，想要告诉家里人这个好消息。却被告知，姜家人因扛不住流言蜚语的折磨，接二连三地去世，尸体都被贫民窟的人分食殆尽。

    唯一留有骨灰的姨妈，还是因不屈于流氓的欺辱，自焚于地下，这才能让姜锡羽收到。她将姨妈装进一只小瓶子里，放入自小戴着的储物戒指之中带上了飞船。

    那是姜锡羽第二次失去家人，上一次还是被告知，父母再未回归地球。

    作为照看自己六年的师哥师姐，祁颂和童话自然一直希望她能有个可靠的伴侣。

    童话过去问姜锡羽：“清慈，有没有过喜欢的人？有没有在那一瞬间觉得，一定要和那个人长相厮守才好？”

    但姜锡羽并不着急，说实话，这特殊的人生经历，让她根本无法完全相信周围的人，除了眼前的师哥师姐。

    所以，为了不让他俩担心，自己只好再一次撒谎：“随缘吧。”

    如果有，她自然会为难得的幸福而感到欢喜。

    就算没有，反正她也不报任何期望。

    *

    梦很快就醒了。

    飞船爆炸之时，火势迅速蔓延。

    姜锡羽焦急地催促童话快跟她走，童话却看着祁颂被烈火吞噬的方向，冲姜锡羽摆摆手，然后毅然决然地身赴火海。

    她那时还不懂这种行为，只觉得童话怎么突然就糊涂了，总该带着以前的信心继续活下去才是。

    就算她俩都成了孤家寡人，好歹也能继续做个伴。

    可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才知道，原来童话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才会那般着急地要把自己托付出去。

    也是在那一天，她才明白，“爱之深切，则甘愿赴死。”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的姜锡羽，完全地浸溺在了悲伤之中，这是她第三次，失去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