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凌晨三点，郊外。

    伪装成废弃工厂的平房内，灯火通明。此时正值盛夏，草地里蛐蛐的合唱和砖墙一道，盖住了平房内的叫喊。

    姜枣靠在墙角，周围坐的都是和她一样即将被审讯的人。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着头发蓬乱仿佛流浪汉的姜枣，脸上满是恐惧。他们从看守那里得知，这个女孩是第一个被抓来接受问询的人，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两个月，以及——她是个断了腿的疯子。

    姜枣擦了把额上的汗水，看着紧闭的窗户，皱了皱眉。

    “213号。”

    “来了。”

    众人注视下，姜枣一瘸一拐地朝门口挪去。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呢！”门口的警卫有些不耐烦。

    房间里太过闷热，充斥着难闻的酸臭味，仅仅是站在门缝处几秒钟都让人难以忍受。

    “来了来了，”姜枣仍旧慢吞吞的，一副躺平认宰的模样，“催什么，又不是去投胎的。”

    随着姜枣靠近，附近的人都不禁捂住鼻子。

    姜枣坏心思地朝他们扮鬼脸，下一秒，只听“扑通”一声，她和水泥地面来了个亲吻。

    “213号！”

    “听见了！”姜枣有些吃力地爬起来，却一个不稳再次摔倒，鼻血流了一脸。

    身后有人发出笑声。

    旁边一个年轻女孩站起来，屏住呼吸，试探性地靠近：“需要帮忙吗？”

    姜枣偏过头，看着那张白净天真的脸，忽然笑了。

    两个月前，她大概也是这样白白净净的。

    小长假期间，她独自去了趟海边。那是片还未被完全开发的海域，风景优美游客稀少，某个天气好的晚上还见到了流星。

    假期结束，才刚刚返校，姜枣便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强行带走了。

    那群混蛋们说：“那片海域受到污染，靠近的人都需要接受检查询问。”——这一询问便是足足两月。

    其间被关在“仓库”二楼一个半月，姜枣腿受伤后被转到平房。

    后来，那些自称来自安全局的家伙又说，已确定姜枣他们受到不同程度的不明辐射，再过些时日，就会变异成各种各样的“怪物”，因此决不能放他们离开基地的监控区。

    怪物？姜枣暗笑。

    这些人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怪物。

    短暂的一瞬，铺天盖地的哀嚎声在她脑海中炸开。

    姜枣拍拍脑袋，朝女孩感激一笑，又握住干净的手，借力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我缠住他，你赶紧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女孩有些不解，但见姜枣一脸诚恳，还是点了点头。

    “三，二，一……”姜枣忍住疼痛扑向警卫，“跑！”

    警卫一个趔趄站住身，有些恼怒地肘击挂在他身上像牛皮糖一样的姜枣，“喂，你搞什么！”

    “轻点，很疼啊！”姜枣闭着眼大吼。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都住手！”

    姜枣被人从警卫身上扒下来甩回房间，后背朝下又摔了一次。

    两个高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姜枣摔得晕晕乎乎，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辨出其中一个攥着刚才那年轻姑娘的衣领——她没能逃掉。

    姜枣有些沮丧。

    “姜小姐。”

    “哟，不叫我213号了？”姜枣头也不抬，讥讽地道。

    面前的两人对视一眼。

    “老大，就是她。”

    “好，你先下去吧。”

    大门重重合上，逃跑失败的年轻姑娘被带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姜枣和男人中的一个。

    这个房间和隔壁布局类似，却只有两人，显得空旷又安静。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相对的椅子。

    姜枣抬眼，一瞬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惊艳。

    好长的腿，好贴身的制服。

    男人蹲下身，声音冷冷的，语气却比其他几人柔和：“姜小姐，我希望您明白，放走被污染者是有损国家乃至世界安全的事情。”

    “啊哈。”姜枣头疼得厉害，索性直接躺倒在地，像条晒太阳的咸鱼，“对，就像你们说的，我有毁灭世界的能力，但现在我只想洗个澡睡一觉……我错过了期末考试，奖学金肯定泡汤了……没回家也没和家里联系，不知道爸妈他们会不会担心……我的天呐我都说了一万遍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也不会什么特异功能……”

    姜枣的声音越来越小，语速飞快。

    她看上去很疼，很累，很委屈。

    “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我想回家……”

    “我们会在稍后为您安排洗浴和伤口治疗——安全局已经向您的家人以及学校发送通知，您不必担心——期末考试和奖学金，我会替您向组织申请补偿。”男人用低沉温和的声音继续道，“至于之前的违规审讯，很抱歉，但我可以向您保证特别行动处接管基地后一定不会这样。”

    “我不信你们。”姜枣打断道。

    她抬眼看了看男人。

    就算是从几乎正下方仰视的死亡角度，再加上一万点主观恶意，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张十分完美的脸，雕塑一般棱角分明。额前的黑色碎发，薄唇的弧度，高挺的鼻梁，每个细节都恰到好处。

    男人胸前的铭牌上写着：【特别行动处  1组组长：林白夜。】

    一个小时前，S市一号基地的人开始陆续撤走，由特别行动处接任。

    条件简陋的狭窄房间里，被污染者像囚犯一样被关押着。锃亮的皮鞋踩在满地污水上，显得格格不入。林白夜看着肮脏混乱的基地环境，眸色愈加晦暗。

    他的首要任务是处理基地里最棘手的家伙：一个为了逃走，不惜从二楼跳下摔断腿的女孩。

    按照之前的案例，常人被污染后会在两个星期内产生不同程度的异变。但奇怪的是，这个女孩在基地被关押了整整两个月，却一点异样没有。

    “确定她被污染了？”林白夜问。

    助手捧着一摞资料再次翻看，有些迟疑：“各项指标都正常，但是，她到过距离污染源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其他人都已经……”

    “喂，有纸吗？”姜枣吸了吸鼻子，浓郁的血腥味冲上脑。侧过头，墙壁上的玻璃砖映出她此时的狼狈模样：头发蓬乱，脸上挂着憔悴的大黑眼圈，还有半凝固的血迹，像是从哪里逃荒出来因为偷东西被人打了一顿。

    林白夜俯视着她，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答非所问道：“姜小姐的右腿受伤了？”

    “……对。”姜枣皱着鼻子答道，下一秒却惊叫出声，“我去，你干什么！”

    林白夜穿的制服下身是修身的西装裤，再搭上颇为高级的皮鞋，显得十分有禁欲感。可此时此刻，禁欲的皮鞋正狠狠踩在姜枣的断腿上。

    听到姜枣的惊呼，林白夜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接着用力碾了碾他踩着的位置。

    “你大爷的！”姜枣瞬间精神了：笑面虎什么的真该死啊！

    “疼吗？”笑面虎林白夜温柔体贴地问。

    “当然！……不疼……”姜枣愣住。

    林白夜一手抓住姜枣纤细的脚踝，另一手把她右腿裤管拉到膝盖。匀称的小腿上，只有几块微小的青紫，半点没有摔伤严重乃至摔断的痕迹。

    就在姜枣惊愕的几秒钟，那些青紫也消失不见了。再一吸鼻子，呼吸无比顺畅，完全不像刚流过鼻血。

    “看来姜小姐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病症’。”

    “病症？”

    “感染者都会陆续出现各种各样的病症，并且都会在短时间内展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哈，别说那么多废话，”姜枣满脸不耐烦，就像通宵加班过后的上班族一样暴躁，“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健康得很，要是真有什么病，也是在这两个月里被你们关出来的！”

    林白夜看着炸毛的姜枣，像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不觉轻笑出声。

    他上前按下墙上的开关。房间忽然暗下来，高大的身形后出现幻灯片投影。

    姜枣的视线短暂模糊了一瞬，鼻尖传来清淡的蓝风铃花香。

    “姜小姐，你好。”男人平静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虚无缥缈。

    “你好。”姜枣迷迷糊糊地答道。她正在做一个奇怪的梦。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很饿。”姜枣抬头，看见男人被制服衣领半包裹住的脖颈。

    林白夜注意到这道直勾勾的视线，勾唇：“想咬么？”

    “不想。”姜枣道，“生的，不好吃。”

    “接下来，请姜小姐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林白夜的视线撇过角落里闪烁的红点。屋内的影像全程被监控录制，他对姜枣的最后一□□问结束，录像就会被传到国安部总部。

    “好。”女孩打了个呵欠。

    “姜小姐到久林海域做什么？”

    “去玩。”

    “一个人？”

    “嗯。”

    “玩得开心吗？”

    “嗯。”

    “这几天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腿疼，但现在不疼了。”

    林白夜薄唇轻抿，忽然转了话题：“姜小姐听说过王恭厂大爆炸吗？”

    “……没有。”

    “上一次类似的大规模污染，出现在十七世纪，王恭厂大爆炸。爆炸只是污染源，死亡的两万余人，均是因为污染出现骚乱，甚至亲故相食。当权者无奈，只有对感染者进行大规模抹杀。”

    幻灯片开始随着男人的讲解而播放。姜枣脸上映出微弱的光，眼神却仍旧呆滞。

    “今年年初以来，共有四十余起袭击事件与感染者有关。

    “他们平时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但会在一些特定刺激下表现出‘病症’。目前记录在案的只有三十多种，国安部给他们起了名字。”

    幻灯片上，一地五颜六色的碎块，像是有谁在糖果店里大闹一场后的场景。但一细看，会发现碎块像是人身上的部位。

    “‘糖化症’。”男人道。

    “‘漫步者’。

    “‘蝴蝶症’。

    “还有……”

    姜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双臂，低头晃了晃脖子，又重新抬起头：“等等，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播放暂停，林白夜看着姜枣的眼睛，道：“这些人，国安部通常称他们为——‘怪物’。”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介绍什么，反而是在用这两个字称呼面前的女孩。

    空气短暂凝固了一瞬。

    “噗，真没意思，一股中二病的味道，”姜枣耸耸肩，不屑地笑，“好歹取个炫酷一点的代称，‘斯巴达大怪兽’‘天下第一宇宙毁灭者’什么的。”

    林白夜挑眉不语。

    催眠时间结束了，盘问没有任何进展，所有的回答都和前几轮结果一样。催化香薰作用下和人单独接触，也没有出现攻击迹象。

    非要说有什么异样，就是催眠维持的时间过于短了。

    按照规定，他的确该放姜枣离开。事实上，在他接受基地之前姜枣就应该被判定“正常”，然后离开这里。

    门口有人敲门，递进来几张A4纸。

    最后一份身体指标检测结果，同样无任何异常。

    随后，男人长而浓密的眼睫动了动，像是很无奈：“既然这样，那姜小姐可以走了。”

    “走？”姜枣一脸难以置信，“就这样？你们可是关了我两个月，我还以为……”

    “是的，姜小姐这两个月的各项数据指标全部正常，按照规定应该放您离开，”林白夜点头微笑，眸色晦暗不明，“我作为特别行动处负责人，只是最后再确认一次情况。”

    “知道了。”姜枣撇撇嘴，打算起身。

    就在这时，墙角传来“啪！”的一声，火花乍现，闪烁的红点熄灭了。

    姜枣转过头，林白夜忽然靠近，丹凤眼危险地眯起，像是变了一个人。

    眨眼的功夫，黑影笼罩住姜枣。

    “姜小姐就不好奇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两人距离太近，温热的气息里带着浓郁的压迫感。

    面对审视的目光，姜枣丝毫不慌，眨眨眼傻笑，甚至想凑得更近：“我有‘见帅哥痴呆症’——行，那你说，那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林白夜猛地往后一退，才避免两人鼻尖相触。他咳嗽两声，冷声道：“……国安部研制出的特效药。”

    “这么高级？”姜枣爬起来蹦了两下。

    天真的学生妹就应该是这样，没有心眼，有些暴躁，但别人说什么都很容易相信。污染和病症都来了，再加一个特效药也不过分。

    “姜小姐心情不错？”

    “可以回家了，当然心情好。”

    林白夜又说了一句什么，同时，门外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

    姜枣看着那张唇形好看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听清一个字。

    林白夜派人开车把姜枣送到了市区。

    姜枣对男人最后说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只在乎自己终于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了。

    女孩在昏暗的路灯下，走两步便开始跳房子，蹦着蹦着，嘴角勾起一丝得意。

    她又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