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沈晨动怒,魏慈昭接着开口说道:“我与殿下既已结为盟友,那便是生死一体,我断不可能将自己性命来做玩笑。所以殿下也请放心,我不会傻到让别人抓住把柄。”
“同时,我也希望殿下谨慎行事。”
软硬兼施,沈晨饶是再不满也不能与魏慈昭动怒了。他与这位野心勃勃的魏家嫡女第一次见面,就彻底看清楚了她的手段。
沈晨恢复往日那副温柔儒雅的面孔来:“魏姑娘也请放心,本王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做玩笑去讨别人欢心。”
“那臣女便以茶代酒,预祝与殿下合作愉快。”魏慈昭微笑着,手中的茶盏与沈晨的酒盅隔空碰了碰,抿了一下。
——
临安公主府。
沈晏正陪着魏太后用膳,才上第二道,荣桂嬷嬷便走上前来禀告:“太后、殿下。魏阁老进宫纳谏了。”
魏太后放下银箸,问:“阿昌为何进谏?”
“圣上未经内阁商议,私自拟诏,推迟科考至今岁五月下旬。”荣桂嬷嬷回答。
魏太后嗤笑一声,“他怎么不推到明年五月?”
“想来,父皇是不敢的。”沈晏也放下手中的银箸,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才道,“不然午夜梦回,阿耶也该问他缘由。”
魏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恨,但很快掩盖过去:“若是你姑姑未去和亲……哎,罢了。如今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看来,我总是要去宫里一趟的。”
“阿荣,去备车马。我要去见见我这个好儿子。”
沈晏也站起来:“祖母,我和您一起去。”
魏太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也好,你跟着吧。”
马蹄声急促,一炷香后驶入宫道。京兹营派来守门的侍卫拦下马车:“请出示宫牌。”
荣桂嬷嬷从车后走出来,拿出魏太后独有的玉牌在侍卫眼前举起。那侍卫立即单膝跪地:“臣拜见太后娘娘。”
“请起。”魏太后隔着厚厚的车帘道。
“开门,请太后进宫。”
进了宫门,很快到了昭圣殿。沈晏刚一下车便看见魏延昌手持奏折跪在殿前的空地上,正大声喊着:“臣魏延昌,恭奏圣上!科考乃国之重本,万不可轻易推迟!请圣上收回旨意,再做商定!”
沈晏提着下群快速跑过去,搀起魏延昌来:“魏首辅快起。”
“殿下——”魏延昌刚想拒绝,魏太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首辅大人。”
魏延昌这才借着沈晏的力,扶着膝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太后娘娘。”
“科考推迟一事重大,哀家要亲自来问皇帝。你进去通报吧。”魏太后走到守门的宦官跟前说。
“是。”
不过一会儿,永光帝掀开帘子出来搀扶魏太后:“母后进宫怎么不和儿子说一句,这样儿子好派人去接您。”
魏太后笑起来:“皇帝日理万机,我既是做娘亲的,自然不能总是劳烦你。”
“母后说得什么话。只要母后高兴,儿子为母后做什么都是愿意的。”永光帝也跟着笑。
“今日来,是为了科考推迟一事。”魏太后说出目的,“皇帝,让首辅和琅琅进来吧。”
“好。”永光帝应下,扶着魏太后进了内殿。
魏延昌还没等永光帝坐下便开始说:“科考是国之根本。原定本就是今岁二三月份开始,但因为国丧才没有举行。如今圣上要推迟,也不能推迟到五月下旬啊。”
永光帝面色凝重,魏太后神色不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后打破僵局:“首辅进谏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
魏延昌又拜:“是,臣太过激进。望圣上息怒。”
“那依首辅看,朕应当如何做?朝令夕改,朕的脸面和威严何在啊!?”永光帝将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满殿的侍女宦官齐齐跪下。
魏延昌也跪下,口中念着“圣上息怒”。沈晏与魏太后目光遥遥相对,随后也跪在地上:“父皇贵为天子,自然是一言九鼎。断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不然,史官墨笔一挥,后世子孙又该待父皇如何?”
“但各地考生去岁时便陆续进京待考,而今圣旨也贴到了榜上。依儿臣拙见,便是请父皇收回旨意,另作安排。”
永光帝面色缓和,看着正直跪在地上的沈晏问:“听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了想法?”
“是。儿臣愚笨,却不忍看父皇因此事忧愁。只好以己见为父皇排忧解难。”沈晏抬起头来,直直对上永光帝猜忌的目光。
昭圣殿里霎时阒无人声,跪在地上的婢女宦官们更是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许久,永光帝才收回目光:“都起来说吧。”
沈晏应是,却先扶着魏延昌落座后才开口说:“依儿臣之见,父皇收回旨意后,需再下一道圣谕:朕深觉此事不妥,经与内阁重议后,再改科考时间至五月上旬及中旬。则先至京都者上旬参考,后至者中旬参考。”
魏延昌闻言又问:“那考题怎么办?”
沈晏转身回答:“分甲、乙两卷。先到者考甲卷,后到者考乙卷。两卷题干不同,难易相同,皆由漆蜡封口,并由监考的大人们当场亲手分发。若中者相同的,便于殿试中再分上下。”
沈晏说完,笑了笑:“只是这样一来,各位出题的阁老们就要费心多出一套了。”
魏延昌摆手:“不劳烦,此法甚妙!再者说,也不是每次都要出两份。不过是今岁特殊,算不上劳心费力。”
魏太后转问永光帝:“皇帝觉得琅琅此法如何?”
永光帝怔了许久,被魏太后喊了好几声才回神:“朕也觉得尚可。便依临安的法子来吧。”
“梁益贤。”
跪在一旁的梁益贤爬到永光帝脚边:“奴婢在。”
“传朕旨意吧。”
“是,奴婢遵旨。”梁益贤微颤着起身,在即将转身退下时被魏太后叫住。
“梁益贤,你身为司礼监掌印,又为天子近臣。平时要多规劝皇帝行事,今日之事你错太多。传完旨意自行去慎刑司领罚吧。”
“是,奴婢遵太后懿旨。”梁益贤躬身,“奴婢谨遵太后教诲,日后定多劝圣上三思后行。”
魏太后顺着荣桂嬷嬷的力起身:“既然此事已有了章法,那哀家也不多留了。回玉蓯山的车马还等着哀家呢。”
永光帝也急忙起身,语气恳切:“母后用了饭再走吧。”
“不了,晚了路上不太安全。”魏太后婉拒,“皇帝也要多注意身体。”
“是,儿子记住了。”
魏太后转头对沈晏道:“琅琅,走吧。”
沈晏送魏太后上了马车,“祖母,路上小心。”
魏太后握着她的手,慈祥和蔼地嘱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做事多想想,保护好自己。”
“是,琅琅记住了。”
沈晏笑着应下,还想再说什么时,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是梁益贤。
魏太后看了他一眼,对沈晏说:“琅琅,我走了。”
说完,马夫便驾车往宫门方向行驶。
“奴婢给殿下请安。”
“梁公公。”沈晏回他。
“圣上请您在昭圣殿用晚膳。”
沈晏笑着:“可晚上再出宫时就落钥了……”
“圣上说,春央宫里淑贵妃娘娘一直派人为您打扫着。”
沈晏即刻明了这是让她吃完饭留宿在宫里的意思。
于是她也不推辞:“好,劳梁公公了。”
“不敢,殿下客气了。”
离晚膳的时间还早,沈晏想着既然进了宫,便去趟景泰宫看看淑贵妃。
还未走到景泰宫,便遇上了同样进宫看望端妃的齐王,沈晨。
沈晏福身行礼:“三皇兄。”
“阿妹安好。”齐王笑着回她,“阿妹是来看淑贵妃的?”
“正是。”沈晏回答他。心想这条路上总共就住着淑贵妃和冯端妃,她不是来看淑贵妃的难道是来看冯端妃的吗?
齐王依旧是温润儒雅的那副样子:“听闻今日阿妹为父皇献策,还让父皇改了旨意,将科考提前到五月上中旬,还提出了甲乙密封卷的考题。往日怎么没瞧出来阿妹竟如此聪慧。”
沈晏对上齐王的眼睛:“我也是父皇的女儿,自然舍不得看父皇为此烦忧。三皇兄没瞧出我聪慧来,大概是眼神不大好。”
“听说三皇兄属意河镇侯家的三小姐,可惜前几日她在我开府宴上出言不逊。如今,怕是被她父亲禁足呢。”沈晏专挑此事来说,也没给齐王留脸面。
齐王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调整好:“阿妹都说是听说了。不过是偶然帮了季三小姐一次,传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
沈晏了然的点点头:“原是如此。可见传言也尽不可信。”
正说着,沈晏已经走到了景泰宫门口:“三皇兄,我到了。三皇兄慢走。”
说罢,不等齐王回答,景泰宫的门就重重的关上了。
“淑娘娘。”沈晏躬身施礼。
淑贵妃不用郭嬷嬷扶着,提着宫裙跑到沈晏身前,惊呼道:“哟!什么风把咱临安公主吹来了!”
沈晏知道这是淑贵妃在打趣她,撒娇道:“淑娘娘不要调侃我了。”
“你这孩子!我说真的,你这个时候怎么进宫了?”淑贵妃拉着沈晏的手问。
“今日首辅大人因科考推迟一事进宫纳谏,祖母忧心父皇听不进首辅的话,就带我进宫。”沈晏没有隐瞒,“淑娘娘,父皇留我在昭圣殿用晚膳。”
淑贵妃听了开心起来:“皇上能留你用膳,看来也是想与你亲近起来。”
沈晏没应。
年幼时她很渴望永光帝与她亲近,没有孩子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但永光帝深爱孝慈纯皇后,登基后破例将只是侧妃的她立为皇后,将原本的正妃立为贵妃。
爱之深恨之切,他深爱孝慈纯皇后,却恨着孝慈纯皇后唯一的女儿。
淑贵妃看出来沈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心下叹息,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能说什么呢?永光帝对沈晏和对其他子女是真的不一样。
“司苑司的陈司苑前几日来送花,其中有一株姚黄牡丹,我觉着你会喜欢,便留了下来。想着过几日,差人给你送去。刚好你今日来了,顺便带走吧。”淑贵妃转开话题,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沈晏往花房里走。
花房里待到梁益贤来请,沈晏已经顺走了淑贵妃五盆花。
淑贵妃:小兔崽子,净挑好看的顺。
沈晏将花交给淑贵妃的贴身婢女闵云,托她放在自己的马车上。
昭圣殿里烛火惺忪,永光帝倚靠着软枕等着沈晏。
永光帝见沈晏进来,开玩笑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朕也要等人来用膳。”
沈晏施礼后在永光帝对面落座,“父皇这是点我呢。”
永光帝笑着:“这是你自己说的,朕可没有这个意思。”
沈晏也微微一笑。永光帝看着沈晏许久,然后问她:“今日听母后喊你‘琅琅’,是母后为你起的字吗?”
“是我及笄那年,祖母为我挑选的字,还请护国寺的住持通了佛。”沈晏如实回答。
“琅,似玉如珠之石也。”永光帝说着,垂眸盯着盏中的茶,“好字。”
“我记得,你母后曾给你起了从玉从女的名字。是叫……”永光帝努力想着。沈晏开口:“玉婷。阿娘起的是玉婷。”
“是了,玉婷。”永光帝似乎是想到了孝慈纯皇后的面容,又展开笑颜,“婷,和色也。柔嘉本意就是想让你做一个美好的女子。”
宋柔嘉,是孝慈纯皇后的闺名。
“世上没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女儿不是一个美好的姑娘。”沈晏抬起眼眸来,那双与孝慈纯皇后极相似的丹凤眼对上永光帝混浊的眼瞳。
梁益贤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举着漆盘,托到永光帝的眼前:“陛下,该服药了。”
永光帝轻嗯一声,拿起漆盘中褐红色的丹药,以水服下。
“父皇身体没有好一些吗?”沈晏看着那几颗丹药,问道。
“老样子。不过吃了屈道长的丹药,缓和了一些。”永光帝说。
“屈道长?”
“是你二皇兄找来的炼丹能士,说是他炼的丹药可治百病。”永光帝笑说,“不过确实吃了会好一些。”
沈晏应了一声没在说话。
用完膳,永光帝没有多留沈晏,让她早些回春央宫里休息。
路上,月光清冷。宫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沈晏和文玉。
“殿下,圣上此举可是想与您拉近关系?”文玉低声问。
“谁知道呢。”沈晏冷笑一声,“当年在去玉蓯山的路上,突遇一批暗卫追杀。我差点就死在山脚下,若不是主持带着一众武僧在山下迎接……”
“他既然能狠下心派人来杀我,我自然也能狠下心当没有他这个父皇。”
昭圣殿里,永光帝望着挂在墙上的孝慈纯皇后的画像问梁益贤:“梁益贤,你看今日的玉婷,是不是和当年的柔嘉一样?”
梁益贤:“奴婢卑贱,哪里敢评议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永光帝依旧看着画像:“可她着实像啊。”
“我与阿柔初遇时,便是在宋祭酒家听到她与梦浙辩论。”
宋祭酒,便是孝慈纯皇后的父亲,先帝年间的国子监祭酒,宋涧宁。
而梦浙,就是孝慈纯皇后的表哥、宋涧宁的侄子江梦浙,也是如今平西王江怀烬的师父、法号为清嘉的春慈寺住持。
“今日玉婷立在哪里说话的时候,与当年站在梦浙面前辩论的柔嘉,一模一样。”永光帝眼中含着泪,望着孝慈纯皇后的画像,“一别数年,你为何不入我梦啊……”
“梁益贤,若我当年没有亲自请旨,以正妃之礼迎娶阿柔;若我当年登基之时,没有力排众议立阿柔为后,她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活到如今?”
永光帝喃喃问道,梁益贤却没有回答他。
年少时不知人心险恶,只觉表面浅像。
沈家尽出痴情种。永光帝深爱宋柔嘉,愿意以太子之身跪在先帝面前求来娶她的圣旨;愿意被前朝大臣唾骂,也要立身为侧妃的宋柔嘉为后。
可他那时候却不明白,爱有时候不是造福。
是降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