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一)

    巧言令色,鲜矣仁。

    ——《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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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宁背脊绷成一条直线,右手悄无声息往桌案下探去。

    水芙色袖袍垂落在地,掩住了右手的动作。

    几乎是同时,项庄也扶住了剑柄。

    “珰。”

    项籍手里的白玉卮,稳稳落回案上,仿若一声警告。

    他状若无意地扫了眼项宁的方向。

    项宁、项庄二人手中动作同时一顿。他俩握着锐器,杀气都没来得及酝酿,彼此对视一眼,心下茫然。

    项宁自然看懂了那一眼里的制止之意。

    可是,时机已至,阿兄为何突然要制止?

    是有了什么新计划吗?

    她不敢擅自行动,疑惑的眼神飘向亚父。

    亚父没能解答她的问题,因为他眼神里好像也有同款疑惑。

    范增从腰间取下玉珏,举了又举,指了又指。

    项籍的眼风好几次从玉珏飘过去,却始终坐着不动,跟没看见似的。

    他仍旧冷着张脸,可却并没有打断刘邦。

    这行为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态度。

    “那小人当真可笑!想当初,秦宫里多少珍宝、美人。我是一个没敢碰,提前清点好了,就等着献给大王!他想挑起我两方的祸事,却不知大王心如明镜,并不像秦国胡亥那般易受奸人蒙蔽。”

    刘邦说至气处,猛然抬手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瞬间,眼泪也掐好时机落了下来,乍一看苍凉又悲愤。

    “更何况,大王若真疑我厌我,以大王的兵力,随时可取我性命。只是大王仁慈宽厚,正如猛虎从不屑同蝼蚁置气。”

    席间一时没人开口讲话,唯有笙歌仍旧吹唱不休。那一首《硕鼠》,已然演至尾声。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仿佛是过了良久,项籍终于开口了。

    “是曹无伤说的。”

    项宁杏眸圆瞠,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

    对刘邦而言,曹无伤暗通消息,已然叛主。但对项氏来说,曹无伤是枚送上门的棋子。项宁本想,正好埋颗暗子养着,将来说不准哪天有用。

    可阿兄,竟把他供了出来?!

    阿兄怎么能把他供出来?

    不会真的信了沛公那番说辞吧??!

    她又急又惊,手撑住案沿,就要站起来。

    项籍身后,黑发黑眸的少年上前半步,为高座上的项籍斟满酒杯。

    阿兄生得格外高大,少年先时守在项籍身后那一处阴影里,人又始终沉默,所以项宁并未注意到他。

    他这一番动作突然,恰好也打断了项宁起身的动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五指松开案沿,慢慢平复呼吸。

    倒完酒抬眼的瞬间,少年顺势望向她。

    一对眼眸格外黑沉,微不可察地对项宁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门外。然后,重新像个影子一般,退回阴影侍立。

    金卮中酒液清冽晃眼,倒映出男子硬朗锋利的下颌轮廓。他的声音也如那金卮般,有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

    “沛公为人如何,我向来知晓。今日设宴,只为共饮。”

    笙歌似乎更热闹了些,侍从们鱼贯而入,呈上新的菜式。众人开始新一轮推杯换盏,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席间少了几人。

    甫一出门,便有朔风钻进领口和袖子口。

    项宁缩了缩脖子,有些后悔把披风忘在席间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偷偷借三哥的后背挡风,一路跟着亚父走。

    往前又走了一段,直到风声把那喧闹的人声和乐声吹得模糊了,范增终于停下来。

    “亚父,”项宁率先出声,问道,“阿兄方才是什么意思?为何不动手?”

    “羽儿似存仁人之心。”范增摇头道,“战场之事风云变幻,最忌手下留情。无妨,我们来为他决断。”

    “一会儿,你们随我去点些人手。把外面先围了,然后直接进去,把他……”范增右手五指并拢伸直,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项宁这次没有立刻应声,而是蹙了眉头。

    以亚父的身份,点来军士并不难。可是,就算点了军士,只要今日阿兄若不愿杀他,军士们未必敢当他的面动手。

    “只怕行不通。”

    她正要开口,忽闻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声线平稳,几乎听不出情绪起伏。

    三人立刻循声望去,见一黑发少年徐徐行至他们面前。

    他的长相平平无奇,不足为人惊艳,唯有眉眼比寻常人特别些。尤其是一双眼睛,眸子又黑又沉,像浸没在雪水里的墨色棋子。

    “一来,动静太大。沛公的兵马就在军门外,此举定然引起他们注意。”

    少年说着,在三人面前停下脚步。

    “何人?做甚?”项庄立刻手扶剑柄,挡在项宁身前。他眉眼压低,用警告的眼神划出一方领地。

    手中之物方向偏转,少年将东西递往项庄,一双眼睛却仍旧盯着项宁:“适才少姬落了东西,是大王遣我来送的。并非故意听到大人谈话。”

    项宁从项庄背后探出头,越过三哥肩旁看去,原来是个手炉。

    样式不过普普通通的方圆状,没有纹饰和徽记。小小一只,刚好可以拢进袖子里。在风里,项宁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里面竟然点了楚地香草。

    这不是她的手炉,而阿兄也不会特意往手炉里加香草。

    她并没有拆穿,而是直接从少年手里捧过手炉。

    她眼眸垂落,鼻尖粉粉的,嘴角天生向上弯起,看起来乖巧极了。伸出的十指葱白剔透,愈发显出指尖被冻出的红格外显眼:“多谢。”

    在她接过手炉的某个瞬间,少年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你是羽儿身边的那位执戟郎?”范增傲然道,“他们一百多骑而已。此处是我楚军大营,真打起来,有何可惧?”

    少年压下多余的心绪,点头迎上范增的视线,拱手道:“楚军虽不惧,可终究免不了折损。若能减小损失,何乐不为呢?先生不如听我说完。”

    “二来,大王坐镇席间,所有兵士今日只会听他指挥。他若铁了心不肯杀,从一开始便不会给你们出手的机会。”

    “况且,大王性子刚烈,惯来说一不二。若是明面上和他对着来,只恐大王会着恼,他必然愈发要保下此人,还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

    “我有一计。”

    他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

    项宁捧着手炉听他侃侃而谈,再看韩信时,眼神里很是带了几分新奇。她饶有趣味地暗中打量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这人,竟是和她想到一处了。

    “在下还有其他事务在身,先行退下了。”

    韩信说完便匆匆离去,也不问问范增是否愿意采纳。仿佛确实只是来送个手炉,顺便献了个计策。

    三人望着他远去,心下各有打量。

    “亚父?您这是什么表情?他说的法子,我觉得甚好。”

    范增:“我不喜欢这小子。”

    “为何?”项宁诧异。

    “不过一个执戟郎,态度却如此倨傲。况且,小小年纪,心思就这般深沉。”

    “宁儿,下次看见,切记离他远些。”

    项庄开口附议:“嗯。”

    范增:“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宁儿你还小,又向来单纯乖巧,莫要被这种人带坏了。”

    这就纯属滤镜了。

    真算起来,项宁的心眼子一点不比他少。

    放她身上是机灵聪敏,放他身上就变成心机叵测了。

    项宁眉眼弯弯:“可他天天跟在阿兄身边。亚父就不担心,阿兄被带坏吗?”

    范增叹了口气:“羽儿那颗心,全然是个实的,性子又拧巴。若哪天也可以像他这般,我反倒能放心了。”

    “走罢,先回席间。”

    ***

    几人陆续回到席间,并没引起太大动静。

    韩信比他们回来得早许多,项宁看见他又站回了安静的阴影里。

    二人视线相撞,这次,她主动对他弯了弯眼睛,算是打过招呼了。

    项宁方坐下,便察觉到还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迎头看去,果然又是张良。

    他双唇绷成一条直线,眼神难辨喜怒,只是平静又锐利地望着自己。

    项宁被盯得浑身难受。

    她眨了眨眼,歪起脑袋,笑得一脸天真无辜。指了指新上的一道鹿腿,示意对面的张良也尝尝。

    张良也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仿佛早看透了一切。

    该说不愧是丞相世家吗?真的是好麻烦一个人啊。今日若是顺利,干脆把张良一起杀了算了。

    待一曲停歇,范增和善道:“今日贵客登门,岂能有乐有酒却无舞。庄儿,不如你来舞剑助兴?”

    “唯。”项庄依言起身,取过他的佩剑阳焰。

    阳焰剑身长二尺八寸,约莫五指宽。剑柄和剑鞘上并未镶金嵌玉,甚至看不见什么纹饰,朴素极了,只剑首挂了一条朱色剑穗。

    项庄眉眼压低,清潭一般的眼眸不见波澜,转了一圈,悄无声息落定在北边坐席。

    刘邦面上有酒后的酡红。他指着酒杯,不知在和身旁的张良说什么。

    长剑一抽,剑光瞬间拉出一道雪亮长弧,薄韧剑身发出一阵悦耳的金属破空声。

    “奏乐罢。”范增微微一笑,抬手示意。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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