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公布的时候，林知栀和父母关于二胎的拉锯战正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的肚子，林知栀仅剩的一点儿歹心也沉到了胃里去，随着中考成绩的公布，更是被现实的一巴掌狠狠地拍到了谷底。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分数显然不符合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心理预期，母亲的叹息声和爸爸拔高的责骂一起响起，在她左右耳形成此起彼伏、绕梁三日不绝的双声道立体循环音。这样的分数，就读区重点显然是没有希望的，林知栀微微驼着背，看着屏幕右下角一点一点跳动的时间，在数字变化了二十分钟以后，来自父母或是恼怒或是叹息的声音才终于暂告一段落，爸爸扶着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妈妈回了主卧休息，留下林知栀一个人原地呆坐了好半天，才重新恢复行动能力。

    她熟稔的登录电脑□□，点开不停闪烁着新消息提示的初中班级群，把消息记录条拉到最上方，开始一点一点往下看。

    “发挥的还不错了，比预期高了二十几分嘿嘿。”

    “一中肯定没希望的啦，能进七中就不错了。”

    “听说班长考了全市前十哦，附中一中争着抢着要人呢~”

    “班长好厉害——”

    鼠标移动到聊天框右上角，林知栀果断叉掉了群聊，关上灯躺回床上，把空调调低到18度，听着冷气沉沉轰鸣的声音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她刚升入初中的时候，爸爸托了大关系把她塞入这个“火箭班”，听说班主任之前连续带过八年的尖子班，手下的学生最差高中毕业时也是个末流211。

    林知栀从小就偏科，语文和英语成绩很不错，数学相比较就差了不少，但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她成绩真正开始有明显下滑的时候，是在初二那年的暑假。

    灿若烈火的夏日伴随着假期如期来临，窗外的蝉鸣吵得人昏昏昧昧。林知栀蹲坐在椅子上看更新的漫画，右下角的□□消息提示一直在响，她没去管，反正多半是无关紧要的群消息。

    一章漫画看完，心满意足的翻到下一篇，林知栀瞟了一眼□□，赫然闪烁跳动着的是班主任的头像，她一口水差点呛到，慌忙点开消息栏。

    本以为是什么学校补习相关的通知，聊天框里却只躺着一句话：“知知暑假在干嘛呢，要和老师一起去x海旅游吗？”

    这是什么意思？

    林知栀小心的回复：“对不起张老师，我刚刚没看到消息。是学校组织的旅游吗？”

    “不是。”对面很快跳过来消息，“就我们两个人出去。”

    潜意识告诉她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下意识拒绝：“我家里过两天要一起去外省玩呢，可能没有时间，不好意思呀张老师。”

    良久，那边才回了一句：“那好吧，没事。”

    林知栀捂着因为紧张而心跳急剧加速的胸口，给同班好友发消息：“小燕，张老师有给你发□□么？”

    “没有啊，怎么了？难道又要补习？不是吧——”

    三两句把好友对付过去，林知栀有些紧张的坐在电脑前，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嘛了。

    早在刚入学的时候，就懵懵懂懂的听同学私下里说过班主任似乎以前做过些不好的事，所以在校内一直风评不好，之前好像还有学生家长来学校里闹过，但赔过钱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看过的电影和小说桥段在这个时候走马灯似的一段一段涌上她心头，林知栀果断选择了将这件事告诉爸妈。

    “只是班级统一组织的活动吧？你也太敏感了些，人家张老师那么多年的优秀班主任了，在外面可都是有口皆碑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也太敏感了。”爸爸笑着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着呼出来一口烟圈，呛得林知栀咳嗽了几声。

    爸爸对此不以为然，妈妈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更没有时间来管她。

    于是林知栀也就把这件事默默地咽到了肚子里，和以往那些成长中被忽视的小心思一起锁了起来。

    那个暑假结束后，班主任对她的态度开始变得比往日殷切了许多，会在月考结束后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来谈心，当然也不可避免的有一些肢体上“不小心”的接触。林知栀觉得反胃，终于在又一次被“无意间”的用手肘碰到腰时，忍无可忍的一把将试卷甩到了中年男人惊愕的脸上。

    这声响惊动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纷纷从教案和作业堆里抬起头来观察情况，谁也不敢先吱声，都心知肚明的用同情的眼神盯着林知栀。

    林知栀蹲下身去把散落了一地的试卷捡起来整理好，摞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鞠了一躬：“对不起张老师，我不小心手滑了。”然后大踏步的走出了办公室。

    自那以后，她的初中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可成绩却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般，在半空中飘飘摇摇的晃了几下后，有气无力的落了下来。

    父母看见一次比一次不理想的成绩单，开始是着急，给林知栀报了更多的补习班，把为数不多的周末假期都给塞得满满当当，如是到了初三，眼见着依然没什么起色的大女儿，逐渐变得连气也懒得叹。

    得知妈妈怀了二胎的消息是在林知栀初三下学期，父母和她三人聚集在客厅，三人稳定的盘踞在沙发的左右角，爸爸作为家里的“主事人”先开口：“之前奶奶也跟你提过爸爸妈妈准备给你生个弟弟妹妹的事吧？妈妈现在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这周末会再去产检一次，如果确定这个宝宝是健康的话，你就要多个小弟弟小妹妹了。”

    妈妈坐在爸爸身旁，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林知栀忽然觉得有点手足无措，手里还拿着没看完的小说，指甲无意识的掐进书页里去，努力的找着理由反驳道：“可是，妈妈的年纪，生小孩会很危险……”

    “这个不归你担心，妈妈的身体自己会照顾好。你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把成绩搞好读个好高中，你也是大孩子了，要学会体谅父母的不容易，上了高中以后更多的是靠自己，有了弟弟妹妹以后爸爸妈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什么事都先顾着你了，知道吗？”

    老实讲，即使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林知栀长成真正的大人了，也还是搞不清楚父亲当年说的“像以前一样什么事都先顾着你”的含义。在她的记忆中，“爸爸”这个角色像是一个离得很远拉得很长的影子，平日里感受不到也触摸不到，只在某些关键时刻出现向她宣判一个一个消息和结论，不容许反驳也没有迂回的余地。

    所以在得到自己的高中会在乡下爷爷奶奶家的小镇上的中学就读时，林知栀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满。

    理由是妈妈生完小孩后会很忙无暇照顾她的日常生活，爷爷退休前又是语文教师。再来以她的分数，要上城里的重点高中也很难，乡下那所中学虽然排不上什么号，但好在是爷爷以前任教的地方，老师大多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平日里也能帮忙多关照一下。

    明白自己是被练废的“大号”，林知栀打包好了行李，偷偷在行李箱最底层多塞了几本她喜欢的小说和漫画，然后上了爸爸的车，一路往南边的方向开去。

    八月盛夏的阳光骄傲的刺眼，厚实纯白的云层压在蔚蓝的天空上，林知栀倚在后排的车窗边，任凭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从高楼林立过渡到碧绿的田畦，而后驶入目的地的收费站，开进了熟悉的小镇里。

    时间已近傍晚，爷爷奶奶早就等在院口了，车一停下便热切的接过孙女大包小包的行李，奶奶紧紧握着林知栀的手，常年做农活让她的指关节留下了厚厚的茧子，手掌还有数不清的细小的、愈合后留下的伤疤。林知栀也回握了奶奶的，像小时候一样手牵着手往院子里走。

    爷爷奶奶住的是地方是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上下两层，每层住四户，是瓦片顶的小平房，房前圈出了一片水泥地，挨着院墙种了一圈菜。爸爸和爷爷奶奶嘘寒问暖的时候，林知栀就坐在菜地前看，有她叫不出名字的小青菜、小葱和蒜苗，还有不认识，但是开得很漂亮的白色小花。

    交接仪式结束，爸爸连晚饭也没空吃便要驱车回城里，上车之前嘱咐了几句让女儿听爷爷奶奶的话，暑假结束读高中以后好好学习，便驾着车消失在了小道。

    奶奶做了好几道菜，还切了下午刚去集市上拎回来的泡了井水的冰镇西瓜，笑眯眯的给林知栀盛了一大碗绿豆粥。

    林知栀并不是多能吃的人，只是碍于爷爷奶奶疼爱的眼神，也不好意思剩太多饭，硬着头皮往胃里硬灌。

    饭后放着电视聊了会近况，虚掩着的门外传来铁制的院门被拉动的声音，奶奶往外瞅了一眼：“哎呀，是不是小迎回来啦。”

    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去厨房里用盘子装了几块西瓜放到林知栀手上：“知知，楼上住了个哥哥，叫姜迎，生姜的姜，迎接的迎。和你同级的，也考的咱们镇上的高中，他外婆和你爷爷当时都是教语文的老师咧，来，送点西瓜上去，说不定开了学你俩分到一个班呢，现在先认识认识，到了新环境也好有个照应。”

    “……好的奶奶。”坦白来说，林知栀是个有点微微社恐的人。端着盛西瓜的瓷盘上了二楼，按奶奶说的是楼梯口左手边第一间屋，门是紧闭着的，一旁的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

    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门内响起一声清冽的“来了”，然后是由远及近的拖鞋趿拉声，门锁咔哒一声被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