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

    “你这又是作甚?”

    羞恼的把他的手甩开,口气软和下来:

    “大人您并没有失礼之处,也毋需道歉。您什么都不需我做,就把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还周全了我与侯府的名誉。反倒是我应当感激大人的恩德。请您莫要再如此说。我担待不起,也不知怎样才能回报这份让我实在惶恐难安的情义。今日斗胆说一句,从此后大人是大人我是我,我们各安其所,想必对大人也是最好不过的。”

    “我并没有与程娘子议亲,我对她也无意。在津口那天着实是碰巧,对议亲一事我实不知情,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打算。”

    他容她说完,静静的说出这句话。垂头看她,唇边含笑。

    张姝愕然。

    初夏夜间的凉风拂过,好似送来隔壁自家水榭中咿呀多情的歌喉,气若游丝,像在冰冷的井水中浸透过一般,听得人不由打了个细细的寒颤。

    被灼烧的火热的脸一寸寸冷却下去,抬起头,目光盈盈看他。

    刚从桂树边爬起来的月亮,倒映到她眼中成了微小的两个亮点,夜空中遥远的光芒被一一收敛。

    唇边勾起一缕极淡的笑意,轻启樱唇:

    “杨敏之,你为何与我说这个?你同谁议亲干我何事?与你议亲之人,亦是待字闺中的女娘,你不喜,就可以随意与别人说?你觉得我该作何想?感激你的垂爱?接受你的情意?你想过没有、我亦是女子!”

    杨敏之被她连番发问说懵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他跟她说,他与程家、与程娘子并没有什么,她不就应该变得欢喜么?

    看到他迷茫乃至震惊的表情,张姝垂下眼睛,亦垂下头:“不是这样的,杨敏之,莫要再如此了。”

    人语声渐近,张姝从他身边绕过,往小径上走去。

    杨敏之脑中轰塌,思绪如疯长的乱草,如何梳理也不得章法。眼睁睁看她走出去,犹不死心:“那要如何?”

    没有人回答。少女的馨香随风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杳杳左手拽着杨清右手拉着喜鹊,咯咯笑着走出来,好不开心。本来半路上想把她哄回去睡觉的奶嬷嬷一脸丧气跟在后头。

    也不晓得他们藏到了何处,叫杳杳这时才找到。

    杨清殷勤躬身送别张姝喜鹊以及在门口等候的侯府下人,转身赶上抱着杳杳往主院走的杨敏之。

    他一身轻松,哼唱小曲一蹦一跳走到前头,被杨敏之一脚踹屁股上,冷哼道:“你倒是快活!”

    “公子你今天不更快活、哎呀!”

    又被踹了一脚。

    杨清摸不着头脑。公子下值赶回来的时候还满面春风,急急的沐了浴,扮了一身浊世佳公子的穿戴,这会儿忽的变脸黑的像锅底。

    到了主院门口,不耐烦的叫他滚。

    他刚要滚,又被杨敏之叫住,叫他把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罗好,别再悄摸带到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去,再叫他瞅见,一本本都给他扔了。

    杨清怏怏的滚了。

    杨敏之把杳杳送回去依旧交给嬷嬷,跟杨霜枝说,他要给母亲去一封家书,问她可有话捎过去。

    杨霜枝刚拿张姝晚间送来的花束做了一瓶插花,叫婢女收剪刀,打扫地上的残枝。

    净过手拿汗巾擦拭,道:“你代我与母亲和祖母问安罢。倒是雪芝,你多问问她,她这一胎怀得辛苦,叫她安心养胎,凡事多让你赵姐夫担着点。再说还有母亲在她身边,我和你又不跟她抢。”

    本是极挂心二妹的,说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笑了。

    杨敏之也笑:“我与父亲已提,最迟不过下月,会从保定府放一个实缺出来给二姐夫。届时我亲自走一趟。”

    “那你见了她面,看情形跟她或母亲说说,若这一胎仍旧是个女孩儿,赵家要给你二姐夫纳妾就依他们的罢,叫你二姐别拗了。”

    杨霜枝说完,也微微心惊,这样的话是如何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可这应该是为雪枝好罢?她前头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接下来无论是继续承受生育之苦还是承受赵家长辈的不满,都远远重过她个人的意愿。

    杨敏之不以为意:“这是二姐夫自己该想着如何做的事,任是旁人,别说大姐与我,就是赵家夫人和老夫人也不该置喙。”

    杨霜枝笑笑摇头。

    他从已经插好的花束中看到一片孤零的叶子,捻起来轻飘飘的从窗口掸出去,岔开话:

    “万岁近日会升我做侍讲学士。”

    平淡的语气亦掩盖不住踌躇满志的骄矜之气。

    杨霜枝又惊又喜。

    起步就是四品,如无意外,这是将来要入阁的信号。

    本朝还从未有过父子两阁老的先例。

    看来弟弟的仕途比父亲要顺畅的多。

    “所以大姐,您与二姐,完全不必忧心。”他微微一笑,又转回他俩刚说的话。

    作为他们杨氏一族的女子,完全不必忧心。有他在,就有这个底气,可以在规矩之内做任何她们想做的事。

    她也是可以的。在他的羽翼之下,亦有对她的心悦,欢喜,迁就,与纵容。

    可她为何抗拒?又为何那样说?他又该怎么做?

    他仍旧迷惘。

    “你呀,”杨霜枝还是摇头,以为他眉头深锁还在想雪芝与赵家之事,“再不济,这是夫妻二人之事,不单是某个人觉得该如何就如何的。”

    被她说得心中一动,却不好再深问。

    回到回鸾院,杨清屋子和他屋子里的灯火都还亮着。

    “怎得还不歇息?早跟你说过,既随我住到这边来,每日需早起半个时辰。”若赶上朝会,还得更早。

    杨清正苦哈哈在几个屋子里来回打转,把散落在各屋里的话本子都收罗起来。

    没好气的把他从窗榻前拾起的一本金边装帧过的话本夺过来:“瞧不上就别动!看您的圣贤书去!”

    杨敏之也不跟他置气,一笑:“确实也无甚用处......”

    坐到书桌前,凝神思索片刻,开始提笔给母亲写信。

    与江南程家议亲一事,已作罢。

    父亲和程山长晤面后,为着江西卢氏一族三代以内的读书人被万岁褫夺了科举进取一事,山长希望父亲看在天下士林的面上为卢氏转圜。

    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已生嫌隙与不悦。

    其实江西卢氏一族之事,如他对哑叔的承诺,已在他谋划中。

    事成之功,当属首辅而不是以程山长为首的江南士林。他焉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况且,江南士林与当地豪绅牵连甚深,江南富庶而税赋乏力,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冷眼旁观程三郎等人出行无不华衣美食极尽骄奢,便可见端倪。

    他与父亲几次夜谈,表明不愿以个人婚姻换取江南士族对新政所谓的支持。

    他自会闯出自己的路来。

    父亲已允。

    且看他如何搅动这朝堂风云。

    朝政上的事自是不会与母亲说,只告诉母亲,父亲与他多方考量,议亲暂缓。

    如此母亲也就不用着急,待二姐生产后再回京即可。

    写完书信给杨清让他明日一早就交付给邮驿,另铺开纸抄写经文。

    隔壁还热闹着。听阿清说,侯爷请了戏班子唱堂会。隔了一道院墙与半座花园,吹拉弹唱的声音隐约传来。

    杨清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侯爷最快活呀”,随之跟着远远传来的调子哼唱起来。

    要说最机灵还属他。大公子不过叫他往这边府宅多跑了几趟,忙里偷闲多问了他几句,就被他瞧出端倪。

    费心帮衬他私会佳人,回头就被他下脸子,还挨他踹了两脚。

    杨清忿忿赌气,恨不得对公子说,小爷不爱伺候了!侯爷招赘他还惦记着呢!只要侯爷看得上,他随时可以打好包袱去隔壁。

    心虚的瞅了一眼面无表情抄经的大公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杨敏之没写几行,心浮气躁的撂下笔。

    那一声声凄美的音腔,他和她在重阳木后头的假山石旁也听着了。

    那时只想着跟她把话说清楚,并不过耳。这会儿细听起来,浅吟低叹,欲语还休,如将断未断的连线珠子一般,直衬得夜凉如水,勾人愁绪。

    他复提起笔,不过转瞬的功夫在纸上写下一首词。

    待掷了笔,又从头髻抽出青玉簪掷到炕桌上。

    玉簪轻撞桌面,发出吧嗒声响。

    “我的爷!您好歹爱惜些!下回还想在姑娘跟前卖俏,我就只能削根木头给您簪着了!”杨清跳起来,拾起玉簪心疼的摸了又摸,还好没坏。

    “滚。”杨敏之冷冷吐出一个字。绕过屏风倒到床上。

    杨清踮脚靠到书案旁掐灭灯盏里的火烛,悄摸摸瞥了一眼纸上新填的词,只记下最后一句,“怎猜得闲情谁与共”。

    公子在做学问上向来谨肃端方,从不做闺怨之类的情诗浪词,这还是头一遭。好不稀奇。

    让他这镇日快活的人也无端伤感起来,学唱戏的伶人无限哀怨的叹了一息。把话本夹到腋下,离开时给他掩上门。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一时心烦意乱,为何越解释情形越糟?一时绮思翩翩,跟他发恼发嗔总比客客气气的强罢。这么想,心里总安慰些。

    隔壁依旧余音缭绕。

    辗转反侧深夜无眠的也不知是否只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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