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杨敏之此刻再顾不得别的,一手抄起腰刀,将张姝打横抱起,从楼梯疾行上去,跳上船板。

    舱门被虚掩着,船舱内已无人。杨敏之一脚踹开舱门,跃至甲板。远处,一叶扁舟往三岔口翩然而去,弓腿侧卧在船尾的秦韬的背影和撑杆的艄公越来越远。

    所幸秦韬乘的不是衙门的快船。

    一串串红灯笼在河面上挂起来,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岸边的竹竿上不知谁搭了一件带兜帽的粗布披风。杨敏之经过时一把拽起,裹覆到张姝身上。

    回望河湾,灯笼的倒影随波荡漾,暗红之色仿若蚊子吮过的血。一扇敞开的船窗中,醉酒的恩客正对衣衫半露的船妓动手动脚,猥琐不堪入目。

    此处聚集了几十艘花船,是水上的花柳之地。

    他不敢细想,张姝一个弱质女娘,一旦有个闪失,会落入多么可怕的境地!

    拿拇指掐她人中,呼吸尚平缓,只醒不过来。急行之间,越发抱紧了怀中人。

    到了临时以作船只出港的码头处,叫在此间巡逻的刑部差役把老范找来。

    老范忙了大半日,正在总管衙门歇脚,听差役说杨敏之在码头传唤他,忙不迭的骑着老驴就赶过来。

    只见素来仪容端方的杨敏之发丝混乱略显狼狈,怀中还横抱了一人,被兜帽遮蔽,看不清面容。

    从披风下摆垂下一双京中女子常穿的马靴式样,再往上从披风里挤出一角绿色的衣衫面料,却又是男子的罗袍。

    老范不敢再窥视,他大概是老了,理解不了年轻人。

    杨敏之将怀中人身上的披风拢了拢,问他刚刚出港的船只动向。

    老范一愣,说因为已近夜间,只有金风号这一艘大船出港,现下约莫快到三岔口了。明日寅时会到下一个码头,津口。

    听到金风号的船名,这是江南商贾江家的另一艘商船,会一路南下到达杭州……

    与他之前的猜测几乎完全接近。

    叫老范立即准备一艘快船随自己去追赶金风号。

    老范有些犹豫,刚刚金风号出港时他与总管衙门和锦衣卫设在此处的卫卒都查验过,船和船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异样。

    迎着杨敏之深邃中透出寒意的眸光,老范不敢忤逆,想了想,从驴屁股上挂着的兜袋里掏出几张卷成束的纸,点了四个官差,带杨敏之去乘快船。

    该把张姝留在岸上,托给总管衙门或刑部的人。

    但,那是他看顾不到的地方。

    杨敏之面露迟疑之色,低头望向披风笼罩下的怀中人。柔弱的身躯绷得有些紧,双手交握抱于胸前,在昏睡中还在无意识的轻轻战栗,如幼草一般不堪摧折。

    不再犹豫,抱着人飞快的踏入船中。

    老范目瞪口呆,搀扶着差役的手颤悠悠跟着上了船。

    杨敏之以手指覆到张姝鼻间试探,温热的呼吸拂过手指,气息比刚晕倒时略绵长,似乎倦极陷入昏睡中。

    又从她胸前将交握的双手掰开,摸索到一边纤细的手腕上,拿指探她的脉象。脉络细虚不平,偶有急促,是惊悸之相。

    杨敏之靠着船壁长吁了一口气。他只略懂岐黄之术,只能待今夜忙完秦韬之事回到岸上,将她送回或着人给她看诊。晕倒前她哭说听不见,耳力似乎受损,不知是否严重,但愿只是惊惧下暂时的失聪。

    不知能否赶得及到三岔口追上秦韬,杨敏之不免更加郁躁,令划船的官差再快些。

    船只随波浪颠簸,比白日里给人感觉更明显。

    水波起伏,张姝陷入一个混乱的梦。

    梦境是一片静谧到可怕的河泽,一张下巴上甩着肉瘤的脸正惶恐的跟陆蓁回话。

    突然,她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

    芦苇,沙洲,船,水,都在不断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里,丹娘奋力搏杀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个歹徒突然闪现,在覆面的面巾上方,眸光阴鹜发冷。

    漩涡吞没了她的呼救声,马上也要把她吸进去,令人惊悚的怪异暗香又从脑后袭来……

    手忙脚乱之间,她碰到一块浮木,拼命拽住浮木靠了上去……

    杨敏之本来一手托抱住她,诊脉的另一只手刚刚落下。

    怀中人的身躯突然瑟瑟抖了一抖,伴随一声又惊又怕的暗哼,两只手在披风中胡乱抓碰,触碰到他的手,慌不择路的一把抓握住,紧绷的身子紧紧地往他手上靠。

    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惶然中抓住的修长大手,结结实实地触碰到怀中女娘剧烈起伏的心口,山峦起伏,紧实弹软的不可思议。从未体验过的酥麻在指尖跳跃,溅起炽热的火花,如灵活的小蛇钻入四肢百骸,带来短暂隐秘的快慰。

    绿罗袍下,陷入噩梦的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剧。砰砰跳动的心脉,隔着衣裳,传递到两人缠握的手中。

    杨敏之脑中“轰”的一声,一贯以沉稳和冷静铸造的城墙,摧枯拉朽般倒塌下来。

    暗夜中,只有人的轮廓在渔火里摇曳,辨不清神色。

    两个官差在船头划桨,两个在船尾撑杆,范大人老神在在的盯着船舱外幽暗如墨的河水。

    无人注意杨敏之清俊的面容和双耳红得欲滴出血来,双眸不复以往的清明矜持,紧抿着薄唇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张姝将他的手臂当成浮木,抓着他的手,将之牢牢禁锢于胸前。

    却不知,胸前本应被隐蔽的宝山在男子手掌之间可任凭染指。

    杨敏之觉得自己浑身都灼烧起来,比那日荒谬的绮梦还要煎熬万分。

    忍无可忍,咬紧牙关极力压抑身体的异样,隐忍着难以割舍的诱惑,从张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再次使力掐她的人中穴。

    不停旋转的漩涡破碎。张姝吃痛,含糊呓语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觉唇鼻之间刺痛,梦境坍塌。睁开眼,杨敏之正拿拇指按压她的人中。

    他定定的看她,昏黄的灯火随夜风摆动,在他暗沉的眸色里闪烁。

    张姝发觉自己竟紧贴在他胸口。男子坚实的胸膛散发出烫人的气息。

    她脸颊一热,两手撑住眼前闷热的胸口,从他的环抱挣脱出来。

    他松开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

    被他突然的孟浪之举惊呆,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心传来以手指指腹书写的字句:“勿动,很快上岸。”

    原来是在与她说话。

    写完,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刚才被她在梦中贴过来压皱的衣袍。

    张姝抿唇收回手,缩回披风里坐好,环顾四周。

    依然在船上,但不是先前那艘。船头和船尾立着几个皂衣官靴的官差,正在划船。

    在如墨的暗夜里,破浪前行。

    船外,水茫茫黑漆漆不辨方向。

    她不认得水路,以为她和杨敏之与官差正坐船去沙洲那头的陆家马场。

    她心中安定下来,一想到陆蓁和丹娘不知如何,又按捺不住焦急与担忧。

    探身从船舱口往外张望。

    杨敏之抬手将她额角上耷拉着的兜帽一角往下一扯,彻底遮住了她的脸和视线。

    张姝凝滞,稍瞬侧过身来,踌躇了片刻,拉他的手。

    杨敏之眸光微闪,由着她把自己的手牵过去,在他手心落下柔腻的指腹摩挲。

    她写得极慢,“谢”字写到一半,徘徊着不再落下。两次相救,实难云淡风轻的言谢。

    她想回家,想回到母亲身边。若喜鹊等人在马场找不到她,若爹娘得知她被歹徒掳走的消息该急成什么样子!

    两年前迷路走失,爹寻不到她急得都哭了。娘在姑姑宫中请太医诊脉,听说她不见了,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

    她好怕,只想快点回家。

    泪如泉涌,大滴大滴的滚落到杨敏之手心。

    他头一回见这么爱哭的小女娘。两年前初见她在哭。今日所受的惊吓比两年前更甚,她哭得也就更加狠了,眸中的泪水好像就没有干过。

    家中大姐自小就有长姐风范,自是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二姐好强,只有她把别人欺负哭的份。祖母和母亲?就更不会了。就连小小的杳杳,哭哭闹闹都是为了满足愿望,只要大人答应给她买饴糖,带她骑马,眼泪立刻就可以收回去。

    不若张姝,整个人,一双眼眸,时时刻刻就像浸润在水里似的。

    眼前的她,垂着头,不敢大声哭,随着微弱的抽泣轻轻抖动肩膀。楚楚可怜的,就像昨日晚间在他院中探出头的那支栀子花。

    他实没有哄小女娘的经验。想跟她说,别哭了,再哭就不美了。但是她又听不见。若听到他说她不美,会不会像二姐一样生气。

    虽然从昨日到今日,才过去不过一日,漫长的时光好像已经在他和她之间走了很久。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原本就是他院中的一朵栀子。

    昨晚,忘了是为着什么,他想折那朵花。

    鬼使神差的,伸手探到她脸上,轻柔的擦拭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他手指上有常年执笔握书卷的薄茧,不敢太过用力,唯恐刮到她脸上娇嫩的肌肤。

    张姝面色薄红,歪头避开。他的手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跟上来。她避开,他又跟上来。

    坐在船尾的老范,不知怎得突然岔气咳嗽起来。

    张姝拿袖子匆匆擦过脸上的泪水,扭头将兜帽压得更低。

    老范冲杨敏之讪笑拱手说,他晚上吃的削面,老醋放的太多,腹内一股子酸味把他齁着了,到了金谷号上怎么得先讨口茶喝。

    船头的官差指着前方水域回头朝杨敏之和老范喊道:“两位大人,到三岔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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