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眼底映照着面目扭曲狰狞的刺客，映照着闪着白光朝自己而来的青铜剑，胡亥明知道要逃跑，手脚却反应不过来。
最后闪过脑海的是四个大字：我命休矣！
思绪落下的瞬间，一股大力抓住他的后衣领，堪堪将他往后拉了两步。
几缕发丝悠然而落。
看着擦着发梢落在地上的青铜剑，胡亥才感觉到后怕。他面色发白，双手紧紧抓住救命恩人：“呜——”
救命恩人护住胡亥：“小公子安心。”
胡亥定了定神，抬眸看向救命恩人。他与內史蒙恬有七八分相似，以至于胡亥脱口而出：“你是——你是蒙毅！”
蒙毅垂首看向胡亥：“正是下官。”
始皇帝嬴政也再一次听见胡亥的心声：【啊啊啊啊蒙毅将军！】
【蒙毅将军好帅！】
【蒙毅将军天下第一嗷呜呜！】
嬴政：“…………”
眼见陛盾郎涌入殿内，将几名刺客与相关人员抓捕归案，他也漫不经心地看向胡亥，尤其看到他满心满眼都是蒙毅，一脸憧憬向往的模样更是无语。
这小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刚刚还说朕厉害，现在又夸起蒙毅来。
嬴政没忍住，目光落在自家上卿的身上。
感受到阵阵压力的蒙毅先稳稳将胡亥放在地上，而后低头向嬴政请罪：“臣救驾来迟，请大王降罪。”
殿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始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上回如此难看，还是在荆轲行刺之时。前有荆轲，后有高渐离，愤怒的始皇帝将咸阳宫上下狠狠清理一通，而后更是开始疏远原六国臣民，连后宫都几乎不再踏足。
那回上前劝谏的官员或是撤职，或是降位。
有了上回的经验，殿内所有官宦将士都是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他们双目直视地面，强自按捺心中担忧，屏气凝神静候始皇帝发话。
像是蒙恬，已难掩面上担忧。
这一次会死多少人？又会引发何等事态？蒙毅会不会遭到牵连？
嬴政面色铁青：“朕——”
他的目光落在胡亥身上——被解救出来的胡亥难掩紧张后怕，小手还紧紧揪着蒙毅袍角，心声更是接二连三的蹦出来：【唔……能不能给我擦擦脸，好多血。】
【好难闻，好恶心……】
【今天晚上我不会做噩梦吧？】
【咦？怎么又没有声音了？】
【算了算了，老老实实坐着吧。】
【始皇大大的威严好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后面要怎么处理那些刺客？】
【蒙毅将军居然是负责安保的吗？那岂不是要担责？天哪！我是不是应该帮蒙毅将军说话？】
胡亥抬眸看看蒙毅，又偷偷看向嬴政。
清脆的碎碎念让嬴政的怒火褪去大半，同时还升起些许好奇。他静静地看着胡亥，打算瞧瞧这孩子究竟会怎么办。
胡亥猝不及防对上嬴政的双眸。
他直接愣在原地，小手微微用力。胡亥鼻尖冒汗，咬紧牙关：“阿父……蒙毅，蒙毅将军救了孩儿，阿父，阿父，阿父能不能从轻发落……啊？”
越到后头，胡亥声音越发微弱。
从周遭官宦将士们震惊中夹杂着惊讶的神色中，他似乎发现自己走了一招烂棋。
【救救救救救救命——】
【难道不能求情的吗？可是蒙毅将军救了我……要是我不帮忙，那岂不是没良心？】
【呜呜呜都是刺客的错！】
【那个刺客也是……就会欺负弱小，要杀也得杀个赵高嘛！】
嬴政：“…………”
这小子怎么还记挂着赵高呢？
清脆心音里的怨念尤为突出，让嬴政再次回想起胡亥之前形容赵高的话语。
嬴政眯了眯眼，身上冷意溢散而出。
实实在在的压力让胡亥额头冒汗，局促不安地低下脑袋。
扶苏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身来。
没等他开口为胡亥和蒙毅求情，便听到嬴政的轻笑声。
是的，始皇帝他笑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惊恐——莫非大王是怒急攻心？
嬴政敛了笑容：“蒙毅。”
蒙毅深深垂首：“下官在。”
嬴政道：“朕将审讯刺客一事交予你处理。”
蒙毅微微一愣，随即恭声应道：“是！”
嬴政先令陛盾郎将刺客押入大牢，而后扫了眼脏兮兮的胡亥：“今日胡亥也都受惊了，先回去休息罢。”
胡亥摸了摸黏糊糊的血，乖乖应了声。
嬴政又看向半抬着身体的扶苏：“你们几个也是，都退下罢。”
扶苏领着弟妹，齐齐应是。
走出章台宫，他长长舒了口气：“胡弟……”
低头看看满脸血的胡亥，扶苏瞬间说不出责备的话语来。他连忙吩咐隶臣送上毛巾，轻轻给胡亥拭去面上的血迹：“……胡弟。”
乖巧仰脸的胡亥：“唔？”
没等扶苏开口说话，公子高便凑上前来：“胡弟，你怎么这么大胆？”
胡亥偏了偏头：“？”
公子高哎了一声：“你别装傻啊！你怎么有胆子给蒙大将军求情的？上回——额，就是那个，那回！阿父清洗后宫，大兄和二兄上前求情，被阿父骂了个狗血喷头呢！”
扶苏黑着脸：“高弟。”
公子高摸了摸鼻子：“我又没说错……哎哎哎，重点是胡弟的胆子啦！”
胡亥无语：“蒙将军救了我啊。”
公子高嘀咕了句：“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胡亥抖抖脑袋瓜：“那中车府令还就在我身后都没拉住我呢！”
中车府令赵高：“…………”
猝不及防的他，在公子姬君们的目光中只能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
公子高想了想：“好像也是。”
没等胡亥松口气，他冷不丁道：“我觉得胡弟你变了好多。”
胡亥心跳错了半拍：“……”
他清了清嗓子，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那是当然的了，我刚刚不是说了——”
胡亥拉长声音：“我——见到仙人了！”
虽然是临时想的借口，但他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在这个神异之说充盈的时代，就连始皇帝都在供养方士，寻觅仙界，更不用说普通百姓了。要是人设立好的话，日后他拿出其他东西也不会过于惊世骇俗！
胡亥越想越是美滋滋。
当神棍，超有前途的！
胡亥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与此同时周遭人却是被胡亥的话给惊到了。且不说神色古怪的赵高，就是扶苏和公子高也是面露震惊。
公子高一跃而起：“真的假的？”
他猛地凑到胡亥面前，双目紧紧盯着胡亥：“胡弟！你真的梦见仙人了？”
胡亥给出肯定回答：“真的！”
公子高倒抽一口凉气：“真，真的？那你看到仙界是什么模样了吗？真的和方士说的……”
扶苏打断公子高的话语：“高弟。”
他将毛巾丢进隶臣怀中，随即将胡亥抱起并放上辒辌车：“胡弟刚刚病愈，不要吓着他了。”
公子高：“……哦，哦。”
他收到扶苏的提示，视线环视四周，接触到公子高视线的官宦将士，公子姬君纷纷避让。
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胡亥没听出扶苏的言下之意，还忙着抗议：“我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吓到呢。”
公子高闻言笑出声：“哈哈哈哈哈！胡弟，你可不能乱说！明明刚才刺客来的时候，你都被吓得浑身发——”
扶苏目光幽幽：“高弟。”
他跃上辒辌车，推着胡亥进车：“别听他胡说八道，胡弟怎么会被吓到？我们胡弟第一个发现刺客，真的很厉害哦？”
胡亥有点点心虚。
对上扶苏目光的他微微仰起小脑袋，清了清嗓子：“一般一般啦。”
说是这么说，当晚胡亥又发了高热。
他不断梦到被始皇帝斩于剑下，彻底没了生机的尸首，梦中惊醒不知多少回。别说身体补回来些，倒是又些瘦了一大圈，看着越发细弱可怜。
等到太医宣布胡亥痊愈，已是五日以后。
跟着扶苏一起来探望的公子高被吓了一跳：“胡弟，你怎么又瘦了？”
胡夫人叹道：“这孩子越发挑食了！”
恰好扶苏到的时间已快到晡时，她询问了扶苏和公子高的意见后让宫婢宦官送上膳食。
得了吩咐，宫人迅速开始准备。
先是八名宫婢两两而入，为胡亥、扶苏，公子高和胡夫人洗手。等众人准备就绪，数名隶臣才开始上菜。
主食是粱米饭——也就是脱壳的小米饭。
配菜是清蒸菘菜、鱼丸芦菔羹、田鼠肉脯，炙烤鹿肝，另外扶苏、公子高和胡夫人案上还分别有一盏酎酒。
胡亥托着脸颊，没精打采。
扶苏看了胡亥一眼，又细细打量菜色。他夹起一筷子菘菜尝了尝，又夹起一块芦菔品了品，最后抓起一把小米饭放入口中：“……味道挺好的？”
胡夫人立马附和：“对吧！”
胡亥看着两名手抓饭的架势，忍不住闭上双眼。
最受不了的就是这里啊！
他面无表情的操起象箸，慢吞吞地夹起一筷子金灿灿的小米饭：“……味道还行吧。”
扶苏奇道：“胡弟，你怎么用象箸夹饭？”
公子高也惊诧地看着胡亥：“胡弟，不能这样子，回头那帮老头子又要念叨了。”
还没等胡亥说话，一旁的胡夫人补充道：“扶苏公子和高公子不必管胡亥，这孩子非说在仙界见到仙人都是用象箸夹饭，不能用手食……这也太奇怪了吧？我不让他，他就一直拿汤匙吃饭，要不就非要隶臣做成饭团，还要在外面包上芦叶才愿意吃。”
扶苏惊道：“仙人是用象箸用饭？”
公子高的重点在别处：“胡弟！仙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真的和《吕氏春秋》里说的那样有九天吗？”
“他们是住在哪里的仙山？”
“咱们出海真的可以见到仙人吗？”
“我听方士说，仙人那有长生不老药，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