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余与自己母亲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块透明玻璃。
“妈，这个月我去甘南了，那儿的景色特别美，到处都是牦牛，天上的云彩就像在你跟前一样。真的，和世外桃源差不多。等您出来了，我带您转转。”
未等母亲答话，她接着道：“不过，那儿可不好走，身体差的话走不下来，您可得注意身体。还有，你猜我在那儿遇见谁了吗？陈雨露，就是小时候的邻居，陈三的女儿，那时候我们一起玩警察抓小偷，我永远也跑不过她的那个。她是去那拍婚纱照的，您知道那婚纱多薄吗？我穿着冲锋衣都冷呢，她硬是坚持了三个多小时，您说……”
“甜甜，你好像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简余母亲开口打断她的话。
听到母亲叫她“甜甜”，简余鼻头一酸。
简余曾经问过，为什么给她取的小名叫甜甜，母亲当时笑着回答她，说：“因为妈妈想让你以后的生活过得甜甜的。”
“哪有，您哪回见我，不说我瘦了？估计我得胖成熊猫您才不嫌我瘦。”简余挤出一张笑脸，话里却带着哭腔。
“你下个月就过生日了，打算怎么过？还是一个人？”
简余何尝不知道母亲话里有话。
她温吞地“嗯”了一声，“有程程陪我呢。”
“甜甜，你是不是还惦记那个男生？”
“谁？”简余奇怪母亲为什么要这么问。
“就是物理课本里画的那个。你当时还骗我说这是你喜欢的明星，我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不对。”
简余脑子里一阵空白，下意识否认，“不是，妈，你搞错了。”
“不管我搞错没搞错，甜甜，你一个人，妈妈总是不放心。要是你单纯就不想谈恋爱，妈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怎么高兴怎么来，可妈妈就怕，怕你是因为我，当时我太冲动……”
“妈！您什么都没做错，如果我是您，我也会那么做。您以后，别再那么说了。”简余抢过话头，斩钉截铁道。
简余妈妈眼眶一红，声音有些发抖，“好。”
探望的时间结束得很快。
简余走出监狱时，乔程程正在打电话。
隔得远，她只模模糊糊听到一句，“嗯，对，就是今天。”
才刚走近，乔程程便着急忙慌地挂断电话，有些心虚地解释道：“那个，同事打来的。”
简余心下狐疑，“我也没问啊，你紧张什么？”
乔程程：“是姜教授，她打过来的。”
简余恍然大悟，从米色风衣口袋里翻出两颗话梅糖，递给乔程程一颗，一脸的八卦样，“哦~看来真是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看简余没有怀疑和追问，乔程程明显松了一口气。
两人的吃午饭的地点是一家名叫“无界”的音乐餐吧。
音乐餐吧位于市中心，就在五条路那条街。音乐餐吧最好玩的时候是晚上，灯光乱舞，配上歌曲和嘈杂的人声，是发生故事的绝佳场合。
简余和乔程程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坐在靠窗的位置。
两人各自点一杯果汁和一盘沙拉。简余看着乔程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程程，你去年不是说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吗？”
乔程程满头问号，刚入口西兰花的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声音含含糊糊，“简余，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简余笑着说：“没有。就是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我何必抓着过去不放。”
吃了几口，她觉得沙拉太冷，胃有点不舒服，便朝服务员要了一杯热水。
等热水入肚，她接着说：“你人脉这么广，替我看看吧，要是有合适的，我想见见。”
乔程程平复好心情，“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简余拿叉子的手颤了颤，低下眼，半晌，才缓慢地说：“都好，你觉得好就行。最好阳光一点吧。”
乔程程口中的鸡胸肉顿时就不香了，她不知道是该为简余开心，还是该为颜川担忧。
颜川那个人，别的都好说，就是性格，可以说和阳光毫不沾边。
一顿饭，两个人都是各有心事。
回到家，简余鬼使神差地从抽屉里翻出那本泛黄的物理教材。
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书页带着特有的旧书味道，微微刺鼻。翻到画着颜川的那一页，过往便如潮水般涌来。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是高二那年的开学典礼那天。
典礼很无聊，而简余彼时也正被家里的事折磨得精疲力尽。
开学的前一夜，她几乎没睡。父母的争吵越来越频繁，那些小心翼翼在她面前藏住的秘密终于被撕开，血淋淋的现实就那样残忍摊开在她面前。
领导在台上讲什么她根本没听，只是觉得脑袋很沉。站在她旁边的程程觉察出她的不对劲，悄悄问：“你哪里不舒服？”
简余摇摇头，“没事，就是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而已。”
“可是你脸色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乔程程满脸担忧。
“是吗？”简余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有些烫，应该是发烧。
“好，那我回教室休息会儿。”简余不想让程程担心，径直走到班级队伍的最前面跟班主任请了个假。
教学楼空无一人，简余扒着栏杆，慢慢爬上楼。
三楼到四楼的楼梯处有一块巨大的黑板，上面贴着各种违纪通报和高三年级大榜。
嘉铭中学对学生从来就不仁慈，对高三生尤其残忍。每次模拟考的成绩都会被张贴出来供全校的人观赏。
简余爬到三楼时，耳边传来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粉笔摩擦黑板的声响。她以为是哪位老师在清理黑板为新学期做准备，没怎么在意，继续往楼上走。
走过楼梯的拐角处。
简余抬眸看见一名身姿挺拔的少年。
少年高高瘦瘦，戴着头戴式耳机，微微侧着头，手里捏着粉笔，神情专注，在墙上画着什么。他很瘦，眼珠漆黑，长及脖颈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半丸子，白蓝校服被他挂在栏杆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
简余看得出神，竟忘记了要继续走。
她没有动，一直等着那位少年完成他的画。
大概十分钟后，少年满意地停手，抓起校服就往楼下走。
经过简余身旁时，他眼皮都没抬，与她擦肩而过。
留下简余一个人对着黑板发呆。
那幅粉笔画让简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很想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搜肠刮肚却一无所获。
画正中是深不见底的窟窿，无数的人围着窟窿，有的人拿着梯子，有的人拿着绳子和电筒，争先恐后往窟窿里钻。
而在画的最下面，却是无数的墓碑和鲜花。
简余再次扫了一眼那幅画，在角落的位置发现了一旁很小的字，
“by 颜川”
字迹很工整，一笔一画都很规矩。简余小的时候学过书法，知道这样的字需要有一定的书法基础才能写出来。
原来他叫颜川。
后来，这幅画很快被清理掉，颜川的名字也以另一种方式被留在了那块黑板上。
颜川，高三五班。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简余都没再遇见颜川。课间操，升旗仪式，她尽其所能地在人群里搜索他的身影，甚至无数次找借口跑到高三五班所在五层去晃荡，只是想看他一眼。
但她就是找不到他。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当初看见的人是不是自己发烧后幻想的产物，但那块黑板上白纸黑字的通报批评提醒她，不是假的。
简余再遇见颜川是一个下雪天，更确切地说，是初雪日。
那年的校运动会，简余一口气报名了四个项目：立定跳远、跳高、女子800米、女子100米。
四项运动项目除去立定跳远外，她一人包揽一个第一，两个第二。
因为她，班级加分蹭蹭地涨。
运动会结束当天，乔程程并几个要好的同学提出去KTV。要是放在从前，简余一定是意愿最高的那个，可今非昔比，她把全身的口袋翻了个遍，只能无奈笑道：“没钱，以后吧。”
乔程程拽住她的胳膊，嗓音甜美，“我请了，谁让我们简余这么争气。你看没看到十班那帮人，被气得够呛。”
简余向乔程程投以感激的微笑，“多谢乔富婆。”
人的身边总不乏这样的人，唱歌难听而不自觉。
简余就是那种人。
KTV包间里，简余抓着话筒，唱得忘情而投入，仿佛坐拥千万粉丝的歌星。
乔程程则和另外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如坐针毡。
乔程程扬了扬下巴，用眼神示意一个女生，“你快去把话筒抢过来。”
女生身子往沙发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像是在说：“我不敢，你去。”
乔程程尝试堵住耳朵，但效果甚微。纠结两分钟，她过去一把夺下简余的话筒，大声说：“简余，我们几个有点渴，你跑得快，能不能出去帮我们买点喝的。”
简余指指桌上的可乐，“那里不是有吗？”
乔程程：“……”
“我们要喝矿泉水，你快去。”不等简余回答，乔程程推着她出了门。
想到这里，简余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透明玻璃洒进屋里，金子般耀眼。
简余放下物理教材，从衣柜里抱了一床厚被子去阳台晒。就在她忙着铺开被子时，兜里的手机响了。
是乔程程打过来的。
简余用脖子夹住手机，手上动作不停，“怎么了？”
“简余，我帮你找着人了。”
“找着什么人了？”
“相亲啊，你不会这么快就要反悔吧？”
“嗯，记着。”
“你看，关键时刻还是姐妹我靠谱吧，我回家后，翻遍朋友圈，终于找到了！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帅哥！”
简余哭笑不得，“你倒是说是谁啊？”
“这个人叫颜川，跟咱们还是高中校友。不过，他最近崴到脚了，可能两周后才能跟你见一面。”
“啪——”
简余的手机掉在地上，她心跳急剧加速，无措地捡起手机，声音慌乱，“你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