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山良树第一次见到有纪是在国小。
住在他们楼下的织田一家带着他们的女儿登门拜访。那时候有纪的母亲还没患病,父亲生意正好,还处于意气风发的阶段。
织田有纪站在他们身后,那双纯黑的眼眸安静的观察着四周。她被大人往前推上一步。
“这是我家的孩子有纪,今年刚读初二。”
少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敬礼,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她的视线在村山身上悄悄停留了几秒,又漠不关心的很快移开,她对他不感兴趣。
国中时的织田有纪是那种相当典型的小孩,成绩优异,知书识礼,所有谈吐礼数都周全得毫无差错,相当讨大人喜欢,相当讨小孩子厌恶,
至少村山一直是觉得她这个人假惺惺的。
织田有纪没什么朋友。
她总是在黄昏时独自一人走回家。然后有纪的父亲和她在路口汇合,时不时,她的母亲走到院子外迎接两人。
村山在二楼的窗口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
变故大概是发生在一年之后,虽说村山还是个孩子,仍能从大人口中听闻有关有纪家的事情,她母亲的病,父亲在工作上的不顺利。
但这几乎都和他毫无关系,虽说在母亲嘴里,织田有纪从被念叨的“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但村山对有纪的遭遇还是没什么实感。
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有纪的父母越来越少出现了。
直到一天,织田有纪敲响他们家的大门。
“那个叔叔阿姨,我家的洗衣机坏了,请问能借一下你们家的洗衣机吗?”
她依旧是那副客气礼貌的样子,努力想保持体面。
村山妈妈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自那以后,这家伙便开始赖上他们家,隔仨差五的上门来,不是借用洗衣机就是借点调料食材什么的,发展到后面甚至经常来他家蹭吃蹭喝的。
村山心想,这个人可真厚脸皮。
他的家人越喜欢有纪,村山就越看她不顺眼。
对于织田有纪的印象改观是发生在一个周末,那时他的妹妹生急病。父亲在工作,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大人。
有纪主动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良的。”
村山气鼓鼓地撅起嘴:“我可不需要你的照顾。”
但最后母亲还是因为有了有纪的担保,才放心地带着妹妹去医院。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少女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张成绩单。
“你的成绩很糟糕啊,小良。”有纪说:“难怪阿姨这么担心,还是稍微努力一点更好哦。”
“啰嗦,少管我了。”
他抢过对方手里的成绩单,做了个鬼脸。
“你现在已经是国中生了吧。”织田有纪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若有所思,“难怪,毕竟是这个年纪啊,”
“搞清楚,这跟青春期没什么关系。”村山有些不耐烦,直言不讳,“我只是讨厌你而已。”
一直被掩饰的假象终于被揭开了。
织田有纪沉默片刻。
“我不太明白,我是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吗?”
她当然察觉到了,毕竟村山一直都表现得很明显。
村山良树‘啧’了一声。
“你不该找找自己的原因吗?”
“我的原因?”
“你这家伙,之前从来都不会叫我的名字。虽然妈妈一直夸你,说你什么都好,成绩又好,人又亲切懂礼貌,但实际你压根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过吧?”
村山一直是个相当敏锐的小孩,他早就察觉到有纪笑容背后潜藏的敷衍和不耐烦。
“现在有求于我们家,才想着和我打好关系,你不觉得这么做太恶心人了吗?你是把我们都当傻瓜了吧。”
他这话说的直截了当,毫不委婉,着实有些难听,要是他妹妹那种性格的女孩子大概早就被他气哭了。
但有纪没有哭。
“的确是这样,抱歉。”她没有反驳,“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是真心想要和你好好相处。”
因为村山父母平时真的很照顾她。
“哈?”
村山只觉得这家伙脸皮比他想得更厚。
“我来帮你辅导功课吧。”有纪提议。
“才不要!”
“那你想做什么?”
村山眼珠转了转:“你们家是有飞镖盘的对吧?”
他之前见过,那是有纪的爸爸给她买的,村山一直相当眼馋,却一直没机会玩。
“有是有。”
村山提议:“那咱们去玩飞镖吧!”
有纪没有答话,她不怎么喜欢这个提议。看出了她的迟疑,村山接着说,“就在楼下啦,不会出什么事的。”
“再说,你不是想和我好好相处吗?”
这一点说服了织田有纪。
走下楼,村山良树新奇地在有纪家左瞧右看,有纪家相当整洁,应该说空荡才对,值钱的家具什么的早就被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卖不出去的书堆在屋内。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打断。
“出来!喂——织田介一出来!”
“该还钱了。”
门外的人疯狂拍着门,
“啊,那是放高利贷催债的。”织田有纪轻描淡写地解释,“自从我爸爸跑路以后他们就常来这儿,似乎是认为我还在这里,所以我爸就不会跑远。”
有纪边解释着,边将村山推进卧室,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甚至还耸了耸肩。
“但事实上连我都不知道那个人躲哪儿去了。”
门板被砸得框框直响,同时还伴随着门外传来的粗野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屋内,沉默蔓延着。
村山无意识地绷紧身体,注意到他的动作,有纪握住他的手,“别担心,小良,我是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
他视线下移,注意到有纪右手握住的物品。村山动作一僵,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这是……什么?”
有纪抬手露出短刀,自父亲逃跑后这把刀就一直藏在她的枕头底下,“别担心,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有纪握住他的手是温暖的,拿刀的手却很稳。
村山沉默了。
“……那是谁?”无意间看见挂在墙上的相册,他为了转移注意力,就着全家福中的那个老人问。
“那是我外婆,她住在别的市。”有纪顺着他回答,“但我不能去找她,会给她添麻烦。”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嘛,我有在打工。”她掰着手指头盘算着,“早餐的话不吃可以直接省下一笔钱,午餐随便凑活凑活,晚餐的话去打工的便利店薅点过期面包,也还行。”
听见她的话,村山震惊。
“重点不是这个吧?!”
重点是明明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经考虑着该怎么生存这种问题了。明明是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活得却像在两个世界。
织田有纪有些困扰得挠挠头。
“因为,我也没法做些什么吧?”
村山语塞。
“抱歉呐小良,给你和叔叔阿姨添麻烦了,我知道我是个厚脸皮的人。”村山说得没错,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亲近他们也只是为了能在不便时多个应急方案而已。
“你完全有理由不喜欢我。”少女抬起眼,和他对视,“抱歉,无论用多卑劣的手段,去偷去抢去骗……被人厌恶也好,我都想活下去。”
村山良树愣住了。
直到现在他也没法忘记有纪当时的那个眼神。
村山在以后见过很多逞凶斗狠的小混混的眼神,大多都是同一个模子,挑眉瞪眼,狰狞着脸,努力想让自己显得更凶恶一点,却像纸老虎似的一戳就穿。
但织田有纪不同,她就这么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浅得一眼望尽,又似乎深不见底。
那绝不是走投无路之人该有的眼神。
村山甚至说不清当时触动他的到底是什么。
只记得,那天后来织田有纪带着他从阳台悄悄翻回了隔壁。也是这天开始,村山开始叫她有纪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