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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宋悬意最初拜别师门下山是带着任务,她需得历练半年、找着东衍剑的一块碎片回山。

    东衍剑是仙器,在千年前一场大战中崩裂,碎片四散,其实已没了大用处,在弟子历练中的好处唯在好找。

    宋悬意抽着了这个任务,最初也有些许遗憾,但很快她又带着些隐秘的期待和热切,拎着师傅和师兄师姐们给她准备的小包裹下了山。

    下了山、入了人间地界,她便不得在御剑行驶,此后半年,便得靠脚程了。

    不同于人间话本子里人人修真、修士可在街上随意御术行走,修真界和人界切实分了界限,在数千年前就订了约,修士到了常人聚居的地方,就得老老实实隐蔽气息,不可擅动灵气。

    宋悬意所在的宗门在修真界盛名在外,或也正因如此,更是要求门下弟子言行相顾,戒隐审慎,在去人间这一条戒律上,更是非有要不得下山。

    宋悬意师傅是个例外,他散漫闲逸,位列宗门九大峰主之一,却收了五个弟子,都对他们上心却不甚严格。因而除了大师兄,宋悬意的师兄师姐们,每一个也将师傅的个性传承了几分,在门规之下做到了最大程度的恣意。

    兴许是其余诸峰从没有这样人丁凋零的,他们给了宋悬意师傅很大的面子,宋悬意的师兄师姐屡次挑战门规,从没有被人抓住过小辫子。

    宋悬意是小师妹,是被她的师傅惊叹之乖顺,她初到时,她的师傅和众师兄师姐围拢在一起,都很兴奋,为他们这一峰有了这个柔软乖巧的小师妹而感到不可思议,连大师兄也在旁边抱着剑,对她多看了两眼。

    平日里视吃如命的三师兄,会为她拿出很难弄到的人界糕点和小弟子交换,只为换取一张她多看了两眼的古籍残片;大师兄不苟言笑,却也不动声色,答应了与另一峰与他争锋相对的臭屁弟子的决斗,赢取了能助她修行的一粒丹药;四师兄明明怕极,却还是硬着头皮撺掇着二师姐要带她下山去看烟花。

    二师姐,凤目潋滟,妆面极美,斜睨了四师兄一眼,说,凭什么要以你的名义,意意难道不是我的师妹,然后牵着她当着师傅的面大摇大摆下了山……他们对宋悬意,说是万千宠爱也不过分。

    唯有一点他们不会依着宋悬意,那便是他们从来不想让宋悬意下山,即使真应许了,也不会让她独自下山。

    宋悬意也弱弱地表示过自己对此的抗争,绝对的抗争——最不济也算是一句询问,师兄师姐装傻充愣,下山无要事,师门不是不许?

    师傅憋笑努力正色道:“是小悬意你涉世不久、谙练未深,我们可舍不得让你被骗。”

    因而宋悬意长到十五来岁,统共其实也就下过三次山。

    一次是师姐偷带她去人间庆祝生辰、一次是师傅带诸位徒弟一同下山,还有一次便是她上一次和其它弟子一起随队历练。

    这一次师傅与宗主抗争无果,最终还是随门规让她与其余弟子一样,下山历练。

    饶是宋悬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开心,她师傅和师兄师姐们也是在旁长吁短叹并三叮两嘱,似乎生怕她下了躺山便会被人拐了去。

    好不容易宋悬意要告别送到山门处的他们,师姐却将她喊住。

    宋悬意心头一慌,几乎已经看到师姐不顾门规阻拦强将她留在门内,不许她下山历练。

    好在师姐只是覆手从储物袋中拿出顶做工精湛、隐见泽华的白纱幂蓠,走上前来要给她戴上:“你长着这软糯糯的模样,被人看去便已是亏了,还是遮挡着为好。”

    宋悬意虽无语凝噎,却还是随师姐的意,等她给自己戴上幂蓠。

    毕竟没有不让她去,似乎已经是师门众人最大的退步了。

    在那幂蓠将要戴上之际,师姐却又停住,像是反了悔。

    “稍等,”师姐顶顶好看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我还是思虑不周了,这幂蓠精致,你戴上后怕是要被截财后再被劫色。”

    她又拿出顶做工一看便很粗糙的幂蓠,施了个决在其上沾了尘灰,稳稳给宋悬意戴了上去,而后又在宋悬意身上也捏了个相同的决,宋悬意霎时便灰扑扑了起来。

    “这白纱厚实,更能遮住,也只是看起来脏,内里很干净,戴这个很保险,你看看合不合适?”

    那尘灰沾的位置恰当巧妙,并未遮挡视野,宋悬意隔着白纱仍能看到几步外师傅师兄们恍若嫁女的担忧不舍和面前的师姐对她这身行头的满意。

    她乖乖点头:“合适,谢谢师姐。”

    “你在外一定要以此示人,知道吗。”师姐深吸口气,“你走吧,万事小心,遇险时捏碎这玉牌,我们便知晓了会去救你。”

    “记住了吗?”

    其实大家已将这话重复嘱咐了十来遍,但宋悬意还是点头,“记住了。”

    师姐转身,于是宋悬意好歹得下了山。

    接下来便是两月之后了,宋悬意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东衍剑碎片,剩下的时间,她想要在人界耍个半年,将前十几年没见过没听过没去过的尽可能地体验一遍。

    不能浪费的道理,宋悬意是懂的。

    往常她在宗门,听话的形象深入人心,有其余峰的弟子见了,传来传去便传成了那举岚峰的亲传小弟子很痴傻。

    谣言总是不中听的,传到盛时也能被她本人听到。宋悬意看着那几个被抓现行目瞪口呆有些害怕的外门弟子,不予理会,浅浅一笑道“借过”便走了。

    谣言当然不攻自破。

    宋悬意只是对师傅和师兄师姐们乖顺,也不能说她温吞,甚至不能说她痴傻。只是确实是柔和惯了,再想有些冰冷模样是很难的。

    总而言之,宋悬意想声明,虽然师门众人将她当做女儿对待,她也不惯娇纵跋扈,但她并不是傻!

    并且此刻她特别想要耍小聪明,横竖有半年之期,这半年里只要完成了任务,剩余时间不是做什么都成吗?

    所以宋悬意当然没有告知师傅她已然完成了历练中的硬性任务,而是想趁此机会多见见人间的风土人情。

    此次她走到了一边界城池。宋悬意在前面的行程中略有耳闻,这城池原是两国交界之重镇,却于前不久被归化,成了国土中部城镇之一。

    只因两国交战,一国不敌站败求降,而后两国归一。

    甚至连那战败国的国君,也被当做俘虏,被抓至这往日的边陲之城,名为安置。

    那战胜国的君主只是将他抓至此处,并未将他极尽羞辱。

    古来成王败寇,宋悬意不便评价,但就她知晓的,有败了的君王被以牵羊之礼对待,所受非人。

    目前来看,那亡国之君的结果应该是好的。

    但实际上他的下场会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这座曾经的边境之城历来身处交战中央,对两国权势变更也最是敏感,宋悬意一路走来,不少人都在谈论此事,其中有亡国之恨,有飘零之苦,隐含的,都有对君主无用之怨。

    总而言之,尽管新任国君已拿出最大的诚意归化百姓、修缮城池,但这座城池还带着战后的怨怼和苦气。

    宋悬意看不得这样的场景,不欲在此停留,想直往南去。

    宋悬意带着幂蓠,不打算引人注意,却还是在大街一处行慢、站定。

    这座昔日的战略要地历来也是两国通商之处,战争不损其往来行商坐贾众多,街道行人熙攘不止,加之新帝有意扶持,往大街上一看,这里还是一副热闹景象。

    但在这条街上,除了宋悬意,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停住脚步,他们都不去看那被围住的那人。

    有四五个粗鲁的络须大汉围成一圈,不住地往中央踢打。他们拳脚相加、动作密集,下了死力,要细看,才能看到其中是有一个人,正挨着这些踢打。

    修士目明。宋悬意知道中间那人就端坐在地,硬生生挨着这些打,闭眼未言,不加反抗。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也未加干涉,宋悬意其实也没有叫停的道理。

    但鬼使神差,她的灵识在她不授意的情况下探了过去,即使她意识过来收得飞快,但不远处情形已清晰恍如历历在目。

    那被围在正中的人面如冷玉而容貌昳丽,闭眼已能洞悉其几分风姿。脸上的些许青红伤肿,反而为其添了几分旖旎的凡人气息。

    但他面无表情,也不出声,好像身旁人踢来的腿、掌来的手、打来的拳……诸般令人眼花缭乱而下了死手的打,只是不痛不痒,并且与他无关。

    他黑发略有些散乱,头上玉冠已经有些歪斜,欲坠不坠。饶是如此,他面上神情也无丝毫变化,且仍是无声。

    不知怎的,宋悬意无师自通,那人的反应在打人者看来,实属是蔑视旁人的傲气,会激得他们越打越重。

    手指微动,收回神识后,宋悬意还是抬腿向前走去。

    即使有一丝惊艳,但她确没有管事的道理。

    饶是身后的踢打声还在继续,间或有骂声响起,但宋悬意已是决定不管这事了,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她是不会回头的。

    “啪嗒——”

    修士耳聪。关于这声音的来源,宋悬意心中已明悉了几分。

    玉冠掉了。

    会摔碎吗?

    宋悬意不由分了心。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然转过身来向后了,灵识又没按耐住,铺天盖地向前卷去。

    或许……转身不算回头。

    宋悬意暗自安抚自己,压下灵识,重新制住身体里周转的灵气。

    终于走到前去,说:“住手。”

    这几个大汉恍若未闻,她便冷下面容,提高音量,呵斥道:“住手!”

    于是有大汉嗤笑一声,转过身来,想要看看是谁还会替这罪魁祸首出头,却不想看到个身量纤长的女子,于是眼睛微眯,眼神下流,吹了个口哨,出言不逊:“小美人儿可是想哥哥了,迫不及待想要哥哥住手,快快疼你?”

    几个大汉闻言转过身来,见宋悬意后皆是满脸不怀好意,眼神在她身上逡巡,“小美人儿喜欢哪个哥哥,还是哥哥们轮流疼你?”

    “哈哈哈哈当然是我,小美人儿可是见过我的功夫的……”

    几番言语,皆是龌龊下流。

    宋悬意深吸口气,借着幂蓠的遮挡,从储物袋中拿出本命剑。

    想了想,她便又收回本命剑,重新抽出一柄普普通通的银剑。

    还远远用不着本命剑。宋悬意暗想,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杀猪焉用牛刀?还是杀鸡?

    即使中间有过换剑,但从宋悬意念起到她的剑尖直指其中一名大汉鼻尖,所用也不过瞬息。

    在旁人看来亦是银光乍现,剑意四起。被指着的大汉话尚说完,鼻尖处便顿生凉意,甚至不知眼前人何时动作。

    他直直盯着那柄银光,手心、背后、鼻尖,皆生淋漓汗意。

    大汉后知后觉,两股颤颤,两腿之间也传来湿意。

    宋悬意声音仍旧柔软动听,却任谁听都会发现淬着冷意,“再说一遍?”

    大汉们喉头滚动,最终赔笑着带着那被剑直指而痿然失禁的大汉屁滚料流,心中谩骂遇到个一言不合便出剑、出剑还特快特准特吓人的疯婆子。

    宋悬意垂下剑尖看着他们离开,而后才转头看向地上的人。

    眉目都透着冷气,鼻梁高挺得过分利落,也显出些不近人情,唯有紧抿的唇有些殷红,是冷白面上唯一的好颜色。

    纵使他面上青紫过多,精贵黑衣上脏污脚印明显,但通身的气质出尘逼人,恍若不在凡间,足可看出这样的人,是要钟鼎之家才养得出来的。

    可这样的人在热闹街边受打,却没有人管。

    宋悬意不由联想至先前的两国纷争,这人应该是个前朝权贵之后。

    宋悬意垂下剑,观察着他,目光炯炯,但他仍不睁眼。

    他的气息沉稳,明明没有大碍。

    那……这人睡过去了?

    她想了想,用剑挑起他的衣摆,掂了掂,并保持在可令其受到拉扯感的力度。

    眼睫不动,是真的没有反应。

    叫不醒……根本叫不醒。

    宋悬意眸色一深,放出神识去细细查看他的周身内外,一番探查下来却也无甚发现。

    就是个普通人。

    宋悬意有些纠结,所以是真的睡死了吗?要不要喊一喊,毕竟大街上睡觉也很危险,说不定又会被揍一顿……

    她点了点他:“咳……公子……兄台?”

    再拍了拍:“醒了吧?”

    “不能在大街上睡……”

    “很危险,会被打……”

    这人巍然不动,像是在底下扎了根。

    宋悬意忽地想起以前师父和师兄们考她底盘稳不稳,就是不停地在她扎马步时施术起风,看能不能把她掀翻在地。兴致之高涨,百试不厌。

    其实哪儿有那么好玩?

    宋悬意微眯了眯眼,收了剑腾出手来,缓缓弯下腰去……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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