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果然行色匆匆，略略用过了晚膳就走了，听说是找人商量什么大事。
姐姐盯着桌上还冒热气的糕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姐姐回过神来：“徳让糕我做好了，你好好装着，还有我收拾出来的东西，你都给长公主送去。”
月荷答应了，立刻就去准备。
“你也吃一点，我多做了些。”
“我吃的太饱，吃不下了。”
“吃一点，尝一尝。”姐姐拿起一块放我手里：“不知道燕国有没有，这还是很久以前我做给文君吃的，没想到她还记得。”
“姐姐，文君会过的好吧？”
“但愿。”姐姐神色恍惚：“皇家儿女，自有历事的本领，就看文君有没有想开吧。”
是夜，我和春桃躺在一个被窝里，偷偷读那个“第二桩得意”。
这个故事就比较简单，讲这个人本是个穷小子，他的夫人是千金大小姐，看中了他的才华，芳心明许，还说服父亲叔伯出兵给自己未来夫君打天下，自己也贤明能干，与这个人携手闯荡，共同经历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最终母仪天下，受万民爱戴。
逍遥生对其不吝赞美，还在最后写到：皇后仁慈有智鉴，勤于内治，母仪天下，慈德昭彰，世间女子之楷模也。
“听起来像皇后娘娘。”春桃点评。
她又马上推翻结论：“哦，也不对，皇后娘娘是崔家的千金，但圣人可不是穷小子。”
“小姐，你知道吗，我们村里有一户财主，他家的小姐天天都吃饱了去村口坐着，衣裳总是崭新的，我那时候以为富贵顶天也就是那样了，没想到还能来东宫见识什么叫泼天富贵。”
“那你可问对人了，他们把我接来之前，我在白鹿山呆着，也以为清贵之家大概就跟书院里王公子家那样，等到了王都，啧啧，用她们小时候说我的话，真是乡下丫头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你都没有生气吗？”
“开始当然生气啦，不过吃过几回亏我就懂了，不能理她们，更何况我本来就是，爱说说去吧。”
“小姐也有这样的烦恼啊。”春桃往后一躺，靠在我的迎枕上：“小时候我问娘，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我家过的最苦呢，爹也苦，娘也苦，一家人泡在黄连水，饭都吃不饱，兄弟姐妹又多。”
“娘狠狠拍了我一巴掌，说村那头的李敏娘不苦，让我跟她过去吧，大鱼大肉少不了我的。”
“我还真跑去了。”春桃笑得没心没肺。
“她请我吃糕饼，给我擦净手脸，问我怎么跑了来。我说来你家吃好东西，也想看看你。”
“她就笑，说村里都嫌弃她，我别来沾边了。我说那都是骗你的，每次你从村里路上过，都偷偷看你，我也爱看你，眼睛里有亮光。”
“小姐，我可不是为了糕饼，我真爱看她，尤其爱看她戴耳坠子，摇摇坠坠碰着脸颊的可好看了，我觉得满村的人都配不上她，村里人凭什么嫌弃她呢。”
“她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更好的地方，她这里不算什么，世上还有更好的地方，就这样我进宫来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你爹娘没有阻止吗？”
“他们好乐意呢，给了他们好多钱。不过，那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敏娘偷着给我了，说让我拿着傍身。”
“她还托了老朋友，我偷听到的，让给我安排到太子宫里去，说是好去处。”
“小姐，其实我知道，敏娘有相好的，两个人不是正头夫妻的过。村里女人提起来就啐她，可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比其他人都善良，仁义。”
“月荷姐姐她们说我和崔公子长不了，我也不在乎，如果还在那个小村子，我也见不到这么闪亮的人，世道就这样，容不得我什么都要，我就抓住可以有的就好了。”
我常和春桃聊天，但从没听过她家里的事，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天天笑眯眯的，想的东西还很深沉。
可能女孩的亲近就从说秘密开始吧，无形中我们有了联结，心更相通些。
我和她头碰头的躺在一起，酝酿睡意，又舍不得睡。
“小姐，你为什么不和三殿下一起了？”
懒洋洋的，我无心掩饰：“心不在一处了，就分开了。”
她支起胳膊半坐起来：“怎么会？你去郡主家那天，三殿下过来接你，听到你不在，扔下太子妃和我们就跑了，急着找你。”
“他就那样，性格急躁。”
“是啊，听说前一阵还把张尚书家的大公子打了呢。”
“哪个张尚书？”最近听见这名字有点频繁啊。
“咱们二皇子妃的母家啊，礼部尚书张大人。”
“我都不知道，打的严重吗？”
“听说很惨的，太子妃不让人告诉你，据说二皇子都惊动了，带着张尚书去找三殿下要说法，反而被圣人斥责了，出来气呼呼的，当众对三殿下说你穷兵黩武，网罗出这么多名堂来，小心作法自毙！”在场很多宫人都听到了。
作法自毙！我听了不免为李承俊担忧，他最近真的很得罪人。
看我担忧，春桃安慰我：“圣人会保护三殿下的，那是他的宝贝疙瘩啊，你都跟他分开了，就不要想他的事情。”
是啊，我们都分开了......
我努力忽视心里的不安，转移话题笑道：“她们都说我们分开可惜可惜的，怎么你好像很乐见一样。”
春桃也笑：“你们金童玉女的分开当然可惜，不过我们女孩难得做回主，凭什么臭男人们说走就走，说让你留就留，我支持你任性一回。”
今晨我们正在吃饭，太子突然装扮整齐的进来，站在门口处冲我们微笑。
“就要去了吗？”姐姐问。
太子点头，目光扫过姐姐，我，言璟还有小豪，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整肃衣冠，独自出去了。
“姐姐......”
“灵雨，不要怕。”姐姐目视他离开的方向，坚定的说：“殿下要求问心无愧，我们在这里支持他就好。”
我看向窗外，明明是怡人的天气，景色却不再鲜亮，阴沉的吓人。我仿佛又是雷雨将来时躲在外公身边的幼童，嗅闻到闷热的气氛不敢出声。
东宫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宫女太监们不敢议论，只悄悄眼神示意，互相传递的消息多了，就是肃静也让人心烦意乱。姐姐让他们都出去，只留月荷一个。
月荷坐在那给小豪绣肚兜，手在发抖，针脚错乱也接着绣下去。
终于！阿宝痛哭流涕的闯进来：“太子妃！太子殿下触怒龙颜，圣人大怒，下旨把殿下贬斥为惠王了！”
惠王，前朝最懦弱无能的孝怀皇帝登基前的名号，圣人竟然厌恶太子至此！
“我朝以此封号为耻，圣人为何如此狠心，这样折辱自己的儿子！”姐姐悲愤大喊，承受不住晕倒了。
“太子妃！”“姐姐！” 东宫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了。
看着床榻上的姐姐，搂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小豪，我强忍眼泪告诉言璟：“母妃晕倒了，言璟不要怕，小姨去找外公，你父亲会没事的。”
“我不怕，弟弟给我吧，我来照顾他。”言璟懂事的说，虽然孩子泪止不住往下流。
“月荷，照顾好孩子们。”月荷含泪点头。
我直奔到宫门，平日好说话的守门侍卫却不让我出去。
“侍卫大哥，行个方便，这是叶二姑娘啊，常来常往的，怎么能不通行呢。”阿宝赔笑着说。
“不行！”侍卫冷硬如铁，一点不能通融。
正巧一辆华贵的马车要进宫，侍卫赶忙避让通行，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住了。
马车帘子掀开，是许久不见的李承俊。
他看看我，问侍卫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叶二小姐想要出宫，可没有指令，属下难以从命。”
“我给你指令，让她出去。”
“这......”
“怎么？让你为难？我去找你的上官？”
侍卫连说不敢不敢，让出路来，请我先走。
我顾不得，急匆匆的跟他道谢，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叫住我：“灵雨，你慢一点，不要跑，小心摔到，我会向父皇求情，大哥会没事的。”
“我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不为了大哥，也要为了母后。”
我盯着他：“会吗，你可以求情，你背后的人肯吗？”
他沉默一瞬，又坚定答道：“我会的，他是我的大哥。”
“坐我的马车回去吧，你这样我不放心。”李承俊跳下车来，强行把我放车上去，“去吧，让这小太监也随你去。”
马车渐行渐远，我探身出去，从窗那里看李承俊的背影，不同于小时候，他已经是个担负很多人生死荣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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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很气定神闲，仿佛太子女婿被贬斥也没什么，连带着我的心情也松懈下来，可以好好坐着跟他说话。
“爹，太子会没事吧，姐姐悲愤不已，整个东宫都惶惶，我实在担心。”
“灵雨不必担忧，承祯只是触了他父亲的逆鳞，他父亲在气头上，处罚过重了些。”
都把圣人惹恼成这样了爹还没事人一样？爹忘了太子是他的女婿了吗？
“可是爹，贬为惠王啊，多大的侮辱，太子还好说，姐姐怎么办，她听了都晕过去了。”
“灵雨觉得如何，身为太子亲眷，可有受辱？”
我？我觉得还行，太子视死如归一样去的，必然惹得圣人大怒，咱心理准备是有的。
“或杀身成仁，或挂冠而去。”爹如冰似雪的脸无波无澜：“承祯倒是走了一步好棋。”
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索性放弃：“爹啊，那圣人会让太子离开王都吗？”
“既已封王，理应前去。”
“那怎么办！姐姐也要去吗！”
爹看着我笑了：“舍不得蓁蓁，灵雨也去吧。”
这么突然？爹啊，我实在跟不上您的思路。想想也是，姐姐去了我们怎么放心的下，我跟过去就当让她宽心了。
“好吧，我也去，爹你在家好好的，安顿好了会给你写信的。”
“那就等我们二小姐的信了。”爹摸摸我的头，慈爱的说。
“弘扬去吗？”
“老三不去，他还有功课要做。”
“哦。”不愧是爹，就是淡定，还有闲心管三少爷的功课。
既然决定了要走，姨娘立刻忙碌起来，我们家瞬间比过年还热闹。不过这样也挺好，有热乎气儿，看起来不那么悲伤。
我坐在书桌前，想给李承俊写一封信。
“李承俊，我要走了，我想告诉你.......”
诶呀，不行，这么开头好像想旧情复燃一样。
另换一张纸：“古人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也不行，太说教了，激的他逆反怎么办，这小子吃软不吃硬的狗脾气。
再换一张纸，嗯......
我把笔仍在一边，抱头长叹，给有过感情纠葛的人写个信真的好难啊！
“灵雨啊，怎么还坐在这里发呆！快快快，看看还要带什么，我好给你装上！”
“来啦来啦。”
到最后还是没有写。
第二天。我带着爹的信进了东宫。姐姐已经恢复常态，只是东宫气氛还是压抑。
“姐姐，你好些没有？”
“我没事了，昨天实在是气急攻心，如今已经明白过来。”
“哦，对了，这是爹给你的信。”
姐姐双手接过，展开信纸细细读起来。我无聊的左顾右盼，看见言璟郁郁寡欢的坐在一旁，就朝他眨眨眼睛做鬼脸，乖小孩想笑又觉得不妥，面部表情很扭曲。
不知道爹写了些什么，姐姐本来还面色青白，看了信后竟然精神振奋，脸颊都红润了不少，我可算放心了。
“爹说的我都明白了，只是，要你也跟着我长途跋涉吗，身体本来就不好......”
“谁说的！我现在健壮如牛！姨娘和姐姐给我补得还不够多嘛！”我故意耍宝，展示自己结实的臂膀。
“不过，姐姐啊，如果你们有什么别的安排，不方便带我，我就不去了，一切以姐姐为先。”
“好灵雨。”姐姐抱住我，好像落泪了：“姐姐对不起你，殿下成为惠王，让你和爹都失去了脸面。”
“谁说的！”我怒了：“姐姐，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吗？殿下，不姐夫这叫文人风骨！这叫有浩然之气！我特别尊敬他！”
“爹也没有觉得丢脸，你认识爹比我还久，他老人家怎么会在乎这个？昨天他还夸姐夫呢！”
姐姐破涕为笑：“什么认识的久，天天说些怪话。”
“嘿嘿。”
“我知道了，会振作精神的，不能输给我们灵雨，也给孩子们做榜样。”
我看着姐姐这样也高兴，就是这样，不要悲伤太久，会生病的。
阿宝领着个内侍进来，我认识，李承俊的贴身太监小吉祥。
“给太子......嗯，请安。”小吉祥犯了难，不知道怎么称呼。
“叫惠王妃即可。”姐姐淡淡的。
“给惠王妃请安！王妃，我们殿下听闻惠王殿下即将赶往封地，本想立即来探望，可圣人急召，殿下已经启程去大营了，就遣奴送来礼品，祝哥嫂路上平顺，福寿安康。”
“呵。”姐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难为你们殿下还记得哥嫂，回去告诉他，深感欣慰。”
小吉祥擦擦汗，小心应是，就退下了。
我踌躇着，想追上去说句话，姐姐推推我，让我赶快去。
“小吉祥！”我追上他，把他喊住了。
小吉祥回身随便行了一礼：“叶二姑娘，有何吩咐？”
啊，对了，李承俊身边的人因为我拒绝他们殿下对我很有意见。我硬着头皮说：“你能不能帮我给你们殿下带个话？”
“姑娘为什么不亲自找殿下说呢。”
“你们殿下日理万机的.......而且就一句话。”
“姑娘亲自跟殿下说吧，话我会带到的，奴还有事，不奉陪了。”说完他就走了，还走的飞快。
我在后面使劲叫他，他都不理，还走的更快了，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真是的，跟李承俊一个样，有其主必有其仆。
还是写信吧，省去不必要的寒暄，直接把要说的写上。
于是今天还是决定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