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终于发明旨，举大梁全国之力攻打代国，势要永除后患。为表决心，圣人还要御驾亲征。
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吵成一团，我等不能参与政事的，身处后宫，也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御花园里最聒噪的那只鸟都不爱叫了。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没想到真就出了事，太子回来忧虑的告诉我们，燕国派使者来，点名求娶文君给他们当世子妃，而且，圣人答应了。
听到这个消息谁还能吃下饭去，姐姐吩咐撤下饭食，发呆了一阵，问太子真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太子沉重摇头，“圣人明旨以下，姑姑连夜进宫哭求，也无功而返，文君.......只能认命待嫁了。”
小文君......我心里难受极了，她还那么小，送去代国离了父母亲人，怎么让人放心的下。
“现在王都战意高昂，稍有退却之意就会被父皇斥责，可孤有自己的职责，蓁蓁，我甘为大梁冒大不韪一次，就是......东宫家眷，恐要受孤牵连。”
我抬头看太子，他清正的脸上满是歉意，但语气坚定，显然心意已决。
姐姐看着太子，也语气坚决：“我与殿下夫妻一体，说什么牵连不牵连，殿下只管去做！”
后来的我多次想起这一幕，总觉心酸不已，物是人非，当时我看着他们，心里想的是：这对年轻的夫妻有从小的情谊，虽然现在情势危急，但和以往的浓情蜜意不同，这是成亲后他们第一次共同面对风雨，情谊想必会历久弥坚，愈发坚定。当然，事实再一次证明，我想的，就只是我想象的。
太子走后，姐姐问我：“把你送回爹那里吧，这里越来越乱，姐姐恐怕顾不上你。”
我赶紧表态，让姐姐哪里方便把我扔哪里，我不用长辈们操心。
“不过，姐姐。”我迟疑着开口，“我想去看看文君，会不会不太妥？”
“无需太过谨慎，姐姐稍后就派人送你去。”
月荷进来禀报，说二公主邀我一同去看文君，请我去顺昭仪宫里接她。
“去吧。”姐姐推推我，“问文君想要什么，只管使人来拿。”
等我到了二公主那里，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去接她。
二公主站在那里，颇为无奈的说：“母妃，我和文君姐妹一场，事到如今怎么不能去看看她。”
“看什么！”顺昭仪拽着她的衣袖，“那小丫头把我们母女放在眼里了吗？天天仗着你父皇卖娇讨好！我看现在她还轻狂什么，有这个下场活该！”
二公主不耐的偏头，正好看到我，急忙说：“灵雨啊，是太子哥哥让你来找我吗，母妃，你快放开我吧，不要让灵雨久等。”
顺昭仪回头望见我，显然不想搭理，又顾忌太子的名号，不情不愿的放开了，话都没跟我说就转身离开。
“诶，走吧。”二公主叹息一声，带着我走了。
路上我看她郁郁，劝她说：“昭仪娘娘和长公主向来不睦，你也知道的，何必跟她置气。”
“姑姑是目下无尘，但母妃自己也不尊重！”二公主恨恨的，“什么时候，她能爱护自己一回，父皇眼里没有我们，我们自己安静度日罢了，偏她掐尖要强，还放不下身段，又天天埋怨谁！”说完竟然哭了。
我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二公主自己拿手绢把眼泪抹了，自嘲道：“我也是平白生这个气，自己母亲自己受着，刚才母亲怠慢你了，你不要多心，她就是那样的人。”
“我多什么心，我都没跟娘娘行礼，真说起来我也不对。”
二公主感慨说：“我开始还思量着，要不是燕国指名要文君，说不得去的就是我了，兔死狐悲，就是没有情谊的人，听了也要伤心，母妃竟然一点都不为我担忧，还有闲心幸灾乐祸。”
是啊，公主千金贵女，平日谨慎供奉，可在此时一样被挑拣。
“不说了，受万民供奉，若能为国出力，我也不算累赘。”二公主振奋精神，强笑着说。
突然她停住了，行礼唤道：“三哥。”
李承俊......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接了当朝他看，他本来盯着我，像被我的目光蛰了一样转头避开，对着二公主严肃道：“你们出宫不便，我送你们去。”
“那就谢谢三哥了。”二公主亲近的说。
“嗯。”李承俊不多话，转身带路。
一路无话，有李承俊带路，我们很容易进了长公主府。长公主看见李承俊立时绷不住要流泪，还是一旁开国候扶住她，低声劝说，但是我分明看见开国候低下头时脸上还有泪痕。
“去吧，去看看你们妹妹，再过几日，她就走了。”开国候开口，长公主一向刚强的人伏在他肩上哭。
我们去文君房间，却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是三哥哥来了吗？进来吧，站在门口干什么？”
声音很正常，没有哭腔，还是很清脆。
二公主一把推开门，奔进屋里，看见人又将将停住：“文君......”
“二姐姐，灵雨姐姐也来了，我还以为只有三哥哥呢，你们也不出声。”文君如往常一样的撒娇声音。
真奇怪，文君还没有走，为什么感觉是时隔多年未见，我们近乡情怯了呢。
文君抬起头朝我们笑，眼睛是肿的，神态却轻松，没有怨愤。
“文君啊......”二公主走到她身边，端详着她的神情，担心的问：“你还好么，不要这样吓我，难受就哭出来。”
“二姐姐，我没事。”文君恬静的笑，很少见到小娇气包这个表情：“事情已经无法避免，我作为大梁贵女，不怕姐姐们生气，舅舅给我的尊贵从来都只多不少，现在是我回报的时候了，大燕要我，正因为我有这个价值，我也该担些责任。”
“那你想家怎么办......”
“我去了，稳定和燕国的关系，父亲母亲更加安好就足够了。更何况......”文君还开了个玩笑：“你们不总说我娇气，离了这里，正好历练历练。”
“我喜欢你的娇气，你的娇气我最羡慕了。”二公主忍不住哭：“对不起，本来应该是我的，我还庆幸没有选中我，可你去了，我也高兴不起来，我也舍不得你。”
“你终于承认了吧，羡慕我之类的......”文君也流下泪来，“以后羡慕我的地方就更多了，你等着看吧，我也从小受圣贤教导，到了燕国誓要掌握权柄，让其世代与大梁友好邦交。”
“你就吹牛吧。”二公主破涕为笑，摩挲着文君的脸颊，万般不舍。
李承俊一直没有说话，这么小的妹妹独自远走他乡，一个亲人都没有，怎么不让人揪心呢。
“三哥哥，我要走了，不跟我说句话吗。”文君看向李承俊，殷切的说。
李承俊咬紧牙关，我看见他脸部肌肉都在不自觉抽动，眼圈发红，良久，才憋出一句：“我再去求父皇......”
文君摇头，上前拽住李承俊的衣袖：“三哥哥，你就是跪在崇安殿门外，舅舅也不会同意的，爹已经把利害为我讲明了.......好哥哥，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只盼望你早日完成大业，你要常常把我接回来住。”
“还有灵雨姐姐。”文君转头望我，“姐姐，我不知道你和三哥哥怎么了，看在我要走的面子上，你再给他个机会，我知道肯定是他不对。”
“好，听你的。”我也忍不住泪水，重重点头。
“诶呀，姐姐们高兴一些，听说燕国风气和大梁很不一样，我去了说不定如鱼得水，正合脾气。还有燕国世子，他们给我看画像了，还算俊雅，正巧王都公子我哪一个都看不上，就是他吧。”
如她所愿，我们强打精神，陪她如往常一样打发时间，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文君强忍着眼泪，依依的把我们直送到府门口去，走出很远，我回头还看见她站在她家的大门前，只是面孔模糊不清。
“三哥，我们不要坐马车好不好，就这么往前走，让文君看见我们。”
“好，不坐。”李承俊回答。
我们就一直这样走，走到离长公主府很远都没停下，直到李承俊看二公主实在走不动了，强行把她抱上车才结束。坐在马车上，我看二公主不适的表情，知道她的脚肯定肿了，她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三哥。”二公主唤他哥哥。
“嗯。”
“我们会赢吧，跟燕国联手，这一仗会赢吧。”
“会赢的，哥哥会打赢的。”
“那就好，那就好.......”二公主喃喃：“我们连文君都舍了，不能输，我们千万不要输......”
到了宫里，二公主谢绝了我们送她的提议，坚持要自己回宫，拗不过她，李承俊找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宫女扶着二公主走了。
我也要回东宫，却被李承俊叫住。
“灵雨，你在这里站一会好吗。”
见我不应，李承俊苦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答应文君的话，我没当真。”
何时他这么低声下气过！我深觉不自在，让他和我去假山那里，这里不是说话处。
站在清风池边，我看着里面活跃的锦鲤，等着他说话。
“今日之前，我还在怨你。”李承俊轻声说。
“我怨你为什么这么绝情，不肯相信我的承诺，让我在大业和你之间做选择，一点转圜余地都不给我。”
我闭了闭眼，决定保持沉默，绝不争执。
“可今天见了文君，我好像有些懂了。”李承俊目视远方，声音缥缈：
“这么小的小女孩，为了大梁，被我们送去和亲了。”
“我看着她，想告诉她等着我，一定接她回来。”
“说不出口，我自己都不相信。谁能保证我此战必胜？胜了她也身属燕国，凭什么要她回来？怨不得你们不信，说到底，我的承诺，到底能兑现几分。”
我接口：“你在害怕接下来的战事么。”
他勉强一笑：“我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啊，父皇战意高昂，可我心中隐隐不安，无法宣之于众。”
“圣人，连你的谏言都听不得了吗。”
“父皇对我寄予厚望，对代国势在必得，他是大梁主宰，一切都只能以他意志行事。”
“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于展鹏......”
“停！”我制止他：“我不想听你们的周全谋划，也没资格听。”
“你怎么没有资格？是了，你对这些从不上心，你甚至厌恶，厌恶到连我都不要了。”
他还是怨我。
深吸一口气，我极力镇定，避免口不择言，鉴于我最近火气很大：“李承俊，今天我也受到震动，我没想到文君竟然如此有家国大义，让我自惭形秽。我也没你说的那么淡泊。说到底，我就是不愿意当你们成功的踏脚石，此战若胜，荣光由你们享，此战若败，你们尚可回家龟缩，文君却回不来了，我就是如此小心眼，不愿意血泪自己吞，只赌你们一句未来！”
“文君是为了大梁！”
“为了大梁还是为了圣人功成名就？！”
我们两个都不冷静，竟然在这里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但既然说出口，我索性说个痛快：“平心而论李承俊，现在攻打大梁时机对吗？你比我懂，你说，如果胜券在握，你为什么不安？为什么几个有分量的朝臣都反对？”
“是，我们在赌。”李承俊承认了，目光炯炯盯着我：“父皇有宏愿，我尽力为他完成，有何不可。”
“没有问题，只是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就是浅薄见识，殿下不必在意。”
“灵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争吵，为什么，从去年开始，你对我越发不耐烦。”
“所以这就是我不能容忍你娶妾的原因啊。”
我笑着对他说，不过估计比哭脸还难看：“王都教导我，男子多娶不算什么，也许嫁了别人，我就随时守份，把他当个上司，还会主动为夫君寻美。”
“但你不一样，我唯独忍受不了和你当貌合神离的夫妻，你看，只是说说，我都忍不住朝你发火，你还妄想着我能当贤妻辅佐你的大业，你凭什么说是我狠心！”
原来不是不怨的，只是我习惯性的保护自己，没有非要问个明白以免自取其辱罢了。
“对不起。”李承俊突然说。
“不必。”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
“我自以为明白你。”李承俊自嘲：“还怨你辜负我待你的心，原来是我把你的心辜负了。”
“你有这个心就不易了，是我强求的太多。”我没办法面对他，转身看着不远处一棵树。
“母妃也因为这个和父皇争执过。”李承俊声音幽幽传来：“他们也不是总亲密无间的，父皇，父皇偶尔也会到其他妃嫔处过夜，母妃表现的很大度，可是我也见过她夜晚在寝宫中偷偷哭泣。”
“那时我还替母妃不忿，父皇来了也不给他好脸色，不让母妃与他说话，我听见他哄母妃，说这是为了朝政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心还是我们母子的，让我们宽心。”
我没好气的说：“你说这个，是暗指我不懂事呢？”
“不。我只是想到当时的气愤，觉得父皇不再和蔼可亲，也许就从那时开始，我们和父皇就不再亲密无间。”
“可你还是很敬爱圣人。”
“是啊，”李承俊可能在微笑：“我永远敬爱父皇，可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觉得他是有求必应的父亲了，我也学会了在他面前伪装。”
“我真讨厌你们家。”
李承俊笑出声来：“我第一次见你，你被大嫂带着交际，满脸不耐烦，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王都淑女典范，就快比肩大嫂。”
“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一切。”我转身面对他，希望他懂。
“对不起。”又一次，他对我说：“我应该是保护你的人，小时候见到你就是这么想的，看你不耐烦这些事，我就想着以后一定让你高兴，我的尊贵都和你共享，谁也不能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
“结果最后，最逼迫你的人是我。”
“文君知道要生气了。”我没头没脑的说。
“为什么？”
“哥哥姐姐们回家没有继续为她伤心，还在这里说什么谁对不起谁。”
李承俊这回是真正的笑：“我对这个小丫头刮目相看，她和我说，要辅佐世子继承王位，将来她做王妃，生下继承人，就有底气为我朝谋福，两国世代交好。
听文君这么有志向，我心里也轻松了一些，文君小小的肩膀上要负这么重的责任，我在心里祝福她，遇事化险为夷，早日在燕国站稳脚跟。
“我很高兴，灵雨。”李承俊眼睛晶亮的盯着我：“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有这么吐露心声的机会了，像你说的，老死不相往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老.......”看着他隐含希望的眼睛，我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是的，我说过，在我们还好的时候。
我仔细打量他，他最近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身材不是王都推崇的清瘦，是肌肉结实但不突兀，用我家门房老王的话说：“硬硬邦邦的一个小伙，小媳妇最爱看嘞。”又想起什么潘驴邓小闲的话来，我脸突然爆红，话本害人不浅，李承俊也害人不浅。
“脸怎么又这么红，这里风大吗。”冰凉的大手贴上我的脸，没等我拒绝，他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脸这么烫，让我给你冰一下吧。”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和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
“我以为你不会理我了。”
我沉默。
“因为文君，你刚才对我怨气更大了吧。从小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炸毛小兔子一样。”
“炸毛的是猫，我没见过兔子炸毛。”
“我见过，在军营里的时候。”
“你们打仗还养兔子，小心被人捉去吃了。”
“谁敢，我养的兔子。”
“是啊，你霸王一样，天天摆殿下威风，作威作福的。”
“我从来不对你摆啊，你真的见过我发脾气吗？”
“怎么没见过，说不嫁你，就差拆了我家了。”
李承俊笑道：“这个你也怪我？我当时都想把你扛到春风殿，锁起来，谁都不给看。”
“那你怎么不扛？”学什么霸道皇子呢。
“因为我舍不得了。”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我见过你强颜欢笑什么样子，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不要说这种话。”我好像又流泪了：“你故意的是吗，本来就不是我的错，你非要让我觉得愧疚你才高兴。”
“我的错。”李承俊抹去我的眼泪，想凑近又顾忌着停住：“如果换一个人，我娶了她，得到她就好，我会觉得已经给她莫大的恩典，可就像你说的，我们之间，这样不够，我们应该更好，我也，受不了和你做貌合神离的夫妻。”
“我不想你总觉得我薄凉，但是灵雨，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我，还有文君，为皇室生，为皇室死，这是我们的荣耀。”
我又能说什么呢？吐槽他说什么莫大的恩典呢，真的好自恋，还是说你就是薄凉，妹妹的幸福比不上你们的野心。无话可说，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就算李承俊对我再特别，他们的世界，我从来没真心融入过。
“我要回去了，哦对，祝你们旗开得胜。”我把我的脸从李承俊手上拿开，早就不烫了，夜风一吹冷的像冰。
“等我回来你还见我吗。”他低声问。
“应该，不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