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莹迈步走向许扬名,许扬名抬头向她看来,咧嘴露出整齐的大白牙,婴儿般圆润的脸上笑容纯真烂漫。
“你放心好了,我很快也会考取功名进京当官的。”
许扬名就是如此,面对她总是笑脸相迎,即便伤心难过也从不在她面前表露,顾清莹拷问过自己无数遍,怎会对这般好的男子也毫不动心,难道她就真的是个铁心冷肠之人?
顾清莹朝他伸手,他乖乖将书递到了她的掌心,嘟哝道,“我才刚开始看,你就别考我了……”
许扬名以为又要挨训,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向顾清莹,顾清莹瞥了他一眼却是笑道,“跟我来。”
许扬名跟着顾清莹来到了顾家的后院左侧的耳房,顾清莹打开门,四个高大的漆木柜子便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顾家的书房,更是顾清莹的书房,许扬名从前也来过几次,只是里头的书他许多都看不太懂。
顾清莹走近屋内深处的柜子,从底部翻出一卷竹简来,她拆开外头包裹着的油纸,朝许扬名走去。
许扬名伸手接过竹简,懵懂道,“这是何物?”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竹简被火烤成了深褐色,由一节节筷子长指节宽的竹片编成,上下以丝线相连,每一片竹子上都画着四个小人儿,小人在赤手空拳习着武 ,每一竹片为一招式,二十四节竹片形成了一套特殊的拳法。
许扬名打开看了看,随即瞪大了眼,高声道,“这是少林拳?你哪来的?”
“你果然知道。”顾清莹轻笑看向他。
要说起这套拳法从何而来,便要回到半个月前的某个夜里……
这日半夜三更,潍县忽而狂风怒号,顾清莹被院中柏树枝叶击打窗台的声响吵醒,她从床上坐起,便见窗外站着一高瘦的身影。顾清莹房里的窗棂下方有一根从外头穿进来的粗绳,这是顾侯爷担心有人闯进她的闺房,在她闺房窗外设下的陷阱,顾清莹悄悄解开绳索,廊下便有三个潲水桶盖轮番砸下,黑衣人被砸了一下,刚想抬起头查看究竟,却又被连续砸了两下,“咕咚”一声晕倒了在地上。
顾清莹连忙跑去前院喊来父母和辉婶,当四人回到耳房前,黑衣人已不见了踪影。顾清莹进了屋里,只见衣箱大开着,顾清莹仔细查看屋内,一切如常,唯独丢了及笄时母亲给她绣的红肚兜,当夜母亲便搬到她房里来,与她一同进出。
第二日又到了三更天,顾清莹房间的窗户纸被人从外头戳开,有什么东西从窗棂方格扔了进来,“啪”地砸在了她的梳妆台上。
顾清莹开门追了出去,月色下纤长的人影正将飞虎爪掷向墙头,顺着绳索两三下爬上了墙,黑衣人坐在墙上回过头来,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照下,顾清莹仔细辨认,发现对方竟然是一名女子!
“我终于找到想要的肚兜了,那竹书是我从寺庙偷来的,是我偷过最贵重的东西,给你当谢礼啦。”
女子发出的声音极其沙哑,沉得仿若敲响了磐钟,她说罢也不等顾清莹回话便翻墙而去,留下顾清莹木楞在原地。后来顾清莹让父亲看过竹简,父亲说这一套拳法应是属于少林派的绝学,只是太高深了,估计很少人适合练。
“居然有这种事?不过她确实没说错,这是很贵重的秘籍。”许扬名听罢震惊不已,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竹简举到顾清莹面前。
顾清莹却是摇了摇头,看向许扬名说道,“扬名,这是我送你最后的礼物,其实你不必为了我读论衡这种书,也不必为了我进京当官,武学才是你心之所向,我希望你以后能为你自己做决定。扬名,我知道你对我有意,可如今你是时候该放下我了。”
许扬名听着听着眼框渐渐红了起来,他突然朝着顾清莹喊道,“我不,我一定会考上功名去京里当大官的!你等着!”说罢便抱着竹简飞似的跑出了顾家。
顾清莹只能望其项背叹息不已。
顾家夫妇夜里说起此事也忍不住接连叹息,其实在他们看来,许扬名无论是门第还是人品都是和顾清莹极其相配的,加之他又肯对顾清莹毫无计算的付出,这还不止,许家家主许县尉好说话,许夫人也喜欢顾清莹,顾清莹嫁到许家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女儿就是看不上有何法子?清莹这孩子,总是想着一报还一报,从不欠人的,我瞧着呀,要这孩子上心可难了!”顾夫人无奈道。
顾侯爷不同意了,“胡说什么呢,她今年才十七,还不懂。”
顾夫人马上驳斥道,“怎么不懂,她十三那年就知道许扬名对她有意了。”
侯爷从床上坐起,“我咋不知道?你们娘两说悄悄话不告诉我?”
顾夫人惊觉说漏嘴,忙道,“不是,我是听她和菀瑜说话,不小心听到的。”
顾侯爷重新躺回床上,半信半疑道,“真的?”
“真的!真的!”周芳琦连连点头,心道这个老头子就是爱吃女儿的醋。
房内安静了一会,顾侯爷又叹气道,“今日女儿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难道皇上真要娶自己心上人的女儿不成,这未免也太、太……”周芳琦讶异得都找不到词来形容这等荒谬之事。
“为夫当时也以为如此,可为夫瞧着皇上一身的正气,定然不会如此。”
“胡说八道,男人都是表面衣冠楚楚,其实脱了衣裳里头都是好色鬼。”
“那你脱了衣裳让为夫瞧瞧会不会变成好色鬼?”
“你还闹,明日要赶路呢!”
屋外只闻两人低声耳语,已听不清其中所言,顾清莹便从廊下转出,轻手轻脚回了房里。
而不远处的文家后院,皇上正与文知县邀月对饮,皇帝谈及自己的皇儿也是叹声连连。
这些年他对大皇儿是费心费神,常常亲自执手禀教,却不料他天资平平,文不成武不就,性子也颇为鲁莽;而二皇儿虽文武双全,却不喜与人往来,待人冷若冰霜,连皇帝都不曾见过他的笑颜。
皇帝对文知县说道,“那孩子沉着脸,别人总以为他在阴谋计算,其实他毫无野心,对宫中之事也都不甚在意。”
“这不正好,孩子们也不必争了。”文知县笑道。
大晋谨帝是历朝子嗣最式微的一代君主,他仅有两个皇子和两个公主,大皇子冯潇适出自淑妃许氏,二皇子冯潇霖出自皇后礼氏,两人都在皇帝的言传身教下成长。
这两个皇子,有能耐的无野心,有野心的无能耐,要将皇位留给哪个,皇帝确实颇为苦恼。
“你说我该留给谁?”皇帝随口向旧友问道。
文远卓从前是京中有名的文弱才子,来了北方十余年,习惯了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不但身形粗壮了不少,说话间也高声豪迈,不过听皇帝提到皇位,他还是差点撒了杯中一两十金的女儿红,连声举杯求饶,“不管作为友人,还是作为臣子,这都不是文某该置喙的,皇上就不要为难文某了。”
皇帝听罢掩下眸中的失望之色,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得了,还是喝酒吧。”
两人碰杯饮罢,文知县安慰道,“皇上正直壮年,再看几年下决定也未迟。”
皇帝只是笑了笑,转问起文知县的儿子文修竹来,文知县许是有些醉了,难得说起了心里话,“咱们辛劳一世,就是希望孩儿的路能走得顺遂些,可若孩子们因咱们而难受,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朕瞧着修竹那孩子性情是极好的。”皇帝皱眉问道。
文知县长叹了一声,“他总惦记着他母亲的事,当初他母亲来了北方后便整日病怏怏的,不久就去了,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和我也不亲近·····”
文知县说着瞥见皇上垂眸盯着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担心皇上因派他到宁州之事愧疚,便又道,“幸而去外头游历了两年回来懂事了不少,所以说男孩儿志在四方,就该去江湖闯荡一番才会真正懂事,像咱们当初不也在祁州闯荡了一番?”说到从前趣事,他还不忘对着皇上坏笑着挑眉。
皇帝放下酒杯,这才笑道,“你和老洪算什么闯荡江湖?当年我和大皇兄被派去祁州围剿山贼,你们非要跟着去寻那什么全身黑毛的鸡吃,跟来就算了,还让人发现你们藏身于山脚的大树上,被土匪放狼狗追了十里路,是谁后来破破烂烂的逃到青楼去投宿却没银子给人家,被人押着做了十多日的苦工?就这事你还好意思提?”
文知县连连摆手,“那可不是我的错,在树上放屁的人真不是我!”
“不是你就是老洪,还能是谁?”皇帝白他一眼。
文知县给皇帝的玉盏倒满,连声叫屈道,“真的是老洪,你们当初怎么就不相信我!”
皇帝瞧着这位旧友极力分辨的模样简直和三十年前如出一辙,正色解释道,“我和大皇兄怎能不知,当时老洪不是正求娶许家的大小姐么,就只能委屈你了。”
文知县哈哈一笑,“我明白,刚开始被你们气晕头,以为你们又在合伙耍我,后来得知老洪要定亲就明白过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饮尽。
文知县忽然拍了一下脑袋,激动道,“你记不记得老洪那家伙被花楼老鸨瞧上了,差点将他押进了房里?”
“怎会不记得,幸好千钧一发之际李将军寻来了,不然他跟许大小姐可说不清楚了。”
忆起四人的韶华之年,皇帝和文知县会心而笑,兄弟两十七年未相见,一切都变了,一切又似与从前无甚不同。
文知县喝了个酩酊大醉,摇头晃脑想了许久还是没想起来,“那将军的名讳叫李什么来着?”
皇帝眯眼思索了须臾,“是李高昂,如今在中原关镇守。”
“对对对,李、李高昂,李将军,他也是一名猛将啊!”文远卓磕磕巴巴说罢便倒在了桌上。
皇帝轻笑着摇了摇头,抬头看向那轮如同在与乌云捉迷藏的月亮,苦酒落喉,一杯接一杯。
有人毫无血脉却亲如兄弟,而他的那些亲兄弟却个个都让他头疼。皇宫的武台殿御案边上有一叠金尊高的奏折,全是这些年参他那些在封地的皇兄皇弟们的。
这些年老四和老七在祁州,这两不愧一母同胞的兄弟,连喜好都一样,总凑在一起去赌坊,赊账不还,年年都哭喊着俸禄不够花;老九离新州京城最远,也最离谱,常常欺男霸女,他案头的奏折有一半都是参他的;老十整日留连当地花楼,十王妃——光大学士的小女儿是个暴脾气,两人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成为梁州人茶余饭后的笑话;而剩下的那三个,老三、老五和老八却贼心不死,这些年总往宫里派探子,小动作不断。
除了因病去了的老二和腿脚不好留在京城的老十一,竟是没一个安分的,这样的天下他怎能安心交给皇儿,皇帝让罗公公将文知县送回房,自己接着喝,直至将那坛陈年女儿红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