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泰安二十八年秋,新州京城。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回京途中遭刺杀,掉进勾阑河失踪了!”
年迈的周公公大喊着,脚上穿着一只鞋踉踉跄跄地跑进了武台殿,御案前年逾花甲的皇帝猛然站起,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倒在案上。
三日后,济州的守城兵在勾阑河下游寻到了太子,太子的肉身已被秃鹰啄得面目全非。
又过了三日,太子被送回了皇宫,在皇帝靠近灵柩时,他已腐败得不成人样,一身明黄的皇帝伏在灵柩前老泪众横,如同平民百姓之家的老父亲一般。
皇帝身后的皇后娘娘——太子的生身母亲,连瞧都不敢瞧一眼,她背过身去扶着六皇子的手臂,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
除了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六皇子益王和腿脚不好的十一皇子,皇帝的其他八个皇子都被分了县为封地,以州为号,各州的皇子得此消息皆快马加鞭赶至宫中。
在蒲州的蒲王赶到皇宫时,太子的侍读也被他一同带回了宫城。
蒲王冯言争乃皇帝三子,在皇帝立了太子后,这位王爷频与太子作对,后来被皇帝派去了离京城最远的南方封地。
蒲王携着那位侍读走进了太子的灵堂,跪在灵柩前声声泣泪道,“太子皇兄!你死的好冤啊!”
他身旁的太子侍读李广泉也哇然大哭着跪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奴才没能护住殿下,奴才该死啊!”
离太子入陵仅剩三日,皇帝病倒,太后监国,守在灵位前的人除了皇后和益王就只剩下了太子宫中的一干宫人。
皇后娘娘在益王和贴身侍女桑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暮春之年的她一身麻孝,憔悴的面容并未削减她身上的威严气势,她半眯着深眸扫向蒲王,“蒲王有心了,只是本宫实在不懂蒲王此话是何意?”
蒲王起身抹了一把泪,向皇后拜礼道,“儿臣拜见皇后娘娘,儿臣听闻父皇病了,本不该去叨扰,但此事事关重大,请允儿臣向父皇奏禀。”
皇后又瞥了他一眼,“要去便去,本宫何时拦着你了?”
蒲王仰首看向皇后,“方才儿臣去拜见,宫人说是没有皇后娘娘的允准,任何人都不能进乾坤宫。”
“本宫不过让她们拦着那些个不长眼的朝臣罢了,桑叶,你与蒲王一同去乾坤宫。”说罢皇后朝身后的桑叶使了个眼色。
“是。”桑叶应道,行至蒲王身前,“请吧,蒲王爷。”
蒲王转身走向殿门,他身后的李广泉也快步跟上。
“慢着。”皇后出声道。
两人停在大殿门前,皇后走近李广泉,“本宫似乎记得你是太子的侍读?”
“是,皇后娘娘。”李广泉忙躬身道。
“你不留在这儿守灵要上哪去?”
在皇后的质问下,李广泉两条腿开始抖了起来,“奴···奴才····”
此时,蒲王挡在了李广泉身前,对着皇后又是一拜礼,“儿臣要向父皇禀告之事,此人正是关键,还请皇后娘娘莫要再次阻拦。”
皇后斜了李广泉一眼,李广泉浑身一震,险些当场尿湿了裤子。
大殿外蒲王的两个护卫,腰间皆别着一柄玄铁大刀,大刀长及四尺,比惯常的弯刀稍薄一些,皇后看了几眼,便挥手道,“去吧。”
蒲王离开长乐殿后,双目布满血丝的益王站起,对皇后说道,“看来事情是要冲着儿臣来的。”
皇后压低声音问道,“你确定那事无人得知?”
“是,母后。”
皇后叹了叹气,眼角的那片红又蔓延了开来。
一柱香后,桑叶未归,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周公公却来了,说是皇上有事要请益王前去乾坤宫。
皇后将益王掩在身后,轻声问道,“是何事,周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周公公微微抬首看向皇后复又低下了头,“事关重大,还请益王随老奴前去。”
皇后和益王同时看向对方,皇后朝益王点了点头,“谨儿你随公公先行,母后稍后就到。”
皇后急冲冲坐轿辇回了坤德宫,从玉枕的下取出了一张信笺,又匆匆地往乾坤宫而去。
十一王爷进宫给皇帝请安,见皇后娘娘行迹匆忙,便也疾步紧随其后去向乾坤宫。
皇后娘娘赶到乾坤宫时,皇帝正以御剑抵在益王的颈项上,众皇子立在大殿的两侧,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状。
十一王爷当场吓坏了,拖着瘸腿来到益王的右侧,朝着皇帝跪了下去,“父皇,父子之间有何事不能商量的,您放下剑再说吧。”
“十一弟,你还是听了缘由再劝吧,小心将你也归为同党。”蒲王翘手说道。
周公公立马朝自己的徒弟小圆子递了个眼神,小圆子将十一王爷扶起,“康王殿下,皇上自有定夺,您还是先起来再说。”
康王被扶至了一旁,皇上抵在益王脖颈的御剑又近了半寸。
皇后大惊失色,喊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皇帝却未理会皇后,他一手倚着周公公,一手握剑指着益王大吼道,“是不是你做的,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益王一身暗红金丝云鹤锦服,伫立于大殿正中央,只见他垂下凤眼看了看肩侧的御剑,又抬起眼眸,神色自始至终都毫无变化,一派坦然道,“不是。”
皇帝闻言胸前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都倾向了周公公,手中的御剑眼看着就要脱离益王的肩膀,蒲王大步跨前扶住了皇帝,御剑又重新回到了益王的肩头。
皇帝嘶声控诉,“你还抵赖,你幼时最是顽劣,摒弃四书五经,不守三纲五常,恣意纵为,而太子则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克己守礼;你虽与太子一母同胞,却嫉恨皇后与朕偏爱太子,想方设法骗太子与你一同出宫胡闹,你们兄弟不睦宫中无人不知,朕本以为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不曾想、不曾想你居然!居然敢做出弑兄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儿臣与皇兄从未不睦,是有人故意捏造谣传罢了。”益王挺身昂首,目光越过皇帝看向他背后的蒲王。
“什么弑兄?”皇后将益王藏到自己身后,怒向蒲王,“蒲王这是向皇上搬弄了什么事非,益王怎么可能弑兄!”
蒲王退到皇帝身后,“哎,这也不是儿臣说的,儿臣只是碰巧救了太子皇兄的侍读,是这个李侍读说要指证益王杀兄的。”
李广泉正在大殿左侧跪着,皇后走近李广泉,厉声问道,“是你说的益王弑兄?”
李广泉吓得抖了三抖,狗爬似的爬到蒲王脚下,颤抖着开口道,“是领头刺客说此事乃是益王殿下吩咐,太子殿下听了才跳下了勾阑河。”
“所以陛下就信了?”皇后扭头看向皇帝,朱唇微颤,满目痛色。
皇上又抬起剑指向益王,“你敢对天发誓你没做过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儿臣····”
益王刚开口即被皇后打断,皇后不顾一切扑向皇帝,抢过皇上手中的御剑扔在了玉石地板,她在皇帝的跟前歇斯底里大喊着,“伤天害理?是谁伤天害理!陛下有何资格说这话,益王害死太子?太子明明是皇上害死的,他为何会去济州?皇上心知肚明,您若要杀了益王,便先杀了臣妾,臣妾便也能到地下和太子、太子妃重聚了。”
皇帝听皇后提及太子妃,呼吸一滞,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崩溃大喊道,“皇后!皇后退下!退下!”
“呵!呵!呵!”皇后苦笑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凄苦,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罗纹纸,“原先本宫也不想将太子的遗言公诸于众,太子为何会去济州,为何不想再当这个太子,皇上要本宫在这将信念出来么?”
皇帝闻言颤抖着退后了数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让周公公将他扶回龙床上,皇帝倚在床边哽咽道,“朕相信益王,李广泉污蔑益王,欺君罔上,交由皇后处置。”
“父皇!”这忽如其来的形势逆转让蒲王难以置信,他急声朝皇帝唤道。
皇帝捂着胸口瞪向他,急道,“闭嘴!朕乏了,你回封地去吧。”
众皇子闻言心底大喜,大晋自开朝便是立嫡长子为太子,无嫡则立贤,这下大皇子没了,二皇子因为行事荒唐,皇上一直都最不喜他,三皇子被赶回封地,他们的机会不就大大增加了?
皇后刮了李广泉一眼,李广泉扯住蒲王的大腿,“蒲王殿下!蒲王殿下!您要救救奴才啊!皇上!皇上!奴才说的都是实话!”
蒲王见皇上已躺回床上,背身对着众人,他一脚踢开李广泉的手,大步走出了乾坤宫,其余九位皇子见好戏落幕便也纷纷告退。
祁王和七王爷走在最前,他们两也是一母同胞,且被分封在了祁州,七王爷低声说道,“四哥,你的机会来了。”
祁王冯言谨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只是无言摇头。
当今皇后出自礼家,礼家乃是前朝的一大豪族,在十国乱起之时,先祖皇帝就是在礼家的襄助下平定了天下,礼家上至文臣下至将卒遍布整个大晋,礼家虽然世代忠于皇帝,可历朝皇帝还是对其心怀忌惮,都默契地暗中削弱礼家的势力,逐渐形成隋文洪礼四大豪族鼎立。
到了父皇这,礼家只能勉强称得上是世家,可谁也没想到父皇时隔多年又立了礼家的女儿为后,礼家便重新有了复盛之势。太子被刺杀后,礼家若不想再遭打压,自然会支持有礼家血脉的益王,况且只要有了太子遗言,父皇哪还管的上其他呢。
七王爷又说道,“四哥,你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父皇一见到腿都站不住了。”
四王爷脚下一顿,看向七爷,“你最近是不是又去□□堂赌钱去了?”
七王爷顿时如芒刺背,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四王爷冲着他的后臂踢了一脚,七王爷嗷声叫痛,撒腿就跑,将自己刚才所问之事都抛到了脑后。
四王爷想他大概是能猜到太子在那封信写下了何等血泪之言,只是那场偶然得知的荒唐丑事,他也只想永久地埋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