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往事

    白露刚过,卫迟与胡商出门处理新到的货,沈衣主动找上了门。阮棠开门时被他的模样吓一跳,眼底发青,人又瘦了一圈,走路时脚步虚浮,但眼神发亮。

    听卫迟说,冉虞鱼此次出行没带男宠,到明舍城后都是沈衣在床第间服侍,看沈衣这样子是要被榨干了。阮棠很想跟他说不要纵欲过度,会出人命的,但毕竟不熟,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沈衣突然出现,是代鱼娘邀她到酒楼共进午餐。偏偏挑这时候,似是故意避开卫迟,阮棠本想拒绝,又转念一想,冉虞鱼算是卫迟的上司,不给她面子的话,以后卫迟被穿小鞋……

    还是刚入城时卫迟带她来的“城里最好的酒楼”,挑了临窗的座,可以望见大彩旗、纵横的街道、厚厚的黄土城墙。冉虞鱼一手撑腮一手无聊地转着酒杯,身子略歪倚着,腰身如蛇、媚眼如丝,纱衣底下肤如凝脂,掐一把似能挤出滑嫩嫩的奶。看到阮棠来,她并不坐直身,勾唇一笑,媚态横生。

    这是阮棠第一次近距离和她接触,她应该是二十五六岁,身上有着少女的天真浪漫和少妇的成熟妖娆,老天也是偏爱美人的吧,若阮棠是个男子,只需看一眼,骨头都酥了。

    阮棠行礼,跟着沈衣喊“鱼娘”。冉虞鱼娇笑一声,伸手拉阮棠入座。

    “我不晓得你爱吃什么,索性所有菜都点了一样。”冉虞鱼给她斟了杯酒,阮棠道谢接过,端在手里,不自在地僵直身子。

    “你不必拘束,我和小楼是多年好友,你们成亲时,我还差人送了礼的。”冉虞鱼抿一口酒,笑盈盈地道,“小阮,你不喝吗?”

    来的路上听沈衣说过,冉虞鱼称呼人喜欢用“小+姓氏”,她府上的面首全是不同姓氏,估摸是想凑齐百家姓吧。阮棠将杯子送到唇边,她不会喝酒,抿两口便放下:“小楼是卫迟吗?”

    “是,这个姓氏少,如今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他姓楼了。”

    阮棠心想,原来他姓楼啊,又不愿让对方发现她连自家夫君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面上强装冷静,道:“楼姓确实少见。”

    “北疆三州八郡有不少楼家旧部,如今打着八皇子旗号自立为王,兄长来信催了几次,要小楼前去游说联盟,但小楼一推再推,我也劝不动。”

    阮棠道:“他既不愿意,谁也劝不得,鱼娘不如找楼家其他的人去。”

    冉虞鱼有些吃惊她这样说:“小楼没同你讲过吗?楼家的事……”

    楼家的事,他的过往,冉虞鱼一清二楚,阮棠一无所知。

    “他不爱跟我聊往事,我一直在猜,他大概有过很不好的经历,所以不愿提吧。”

    那一瞬间,阮棠有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愤怒,身为妻子,对卫迟的了解,远不及一个外人多。她有些恨自己,又有些怨卫迟。

    风吹起大彩旗,呼啦啦,当年北娄的军旗也是这般在城头猎猎作响,冉虞鱼拉着十二岁的卫迟跑上城楼,卫迟的表兄颜瓒正低头擦拭长刀,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白皙的脸被太阳照得发红。冉虞鱼松开卫迟的手扑上去,颜瓒连忙把刀往旁边一丢:“看着点,被划伤可不是好玩的。”

    冉虞鱼不顾旁边有人,踮起脚去亲颜瓒,卫迟涨红了脸别开目光。

    卫迟那时候还叫楼琋谦,是楼家嫡子。楼家三世三公,在朝野很有威望,小楼的叔父兄长,十个有五个在朝为官、另五个在外为将,是以楼家虽自称文官,门下武将也不少,尤其西北一带的守将多是楼家旧部。小楼在家风熏陶下,文能作锦绣文章,武能御马射箭耍各样兵器,当时楼家长辈对卫迟寄予厚望,一部分盼着他好好念圣贤书,将来入朝堂、拜宰辅,一部分觉着他这么好的苗子,放出去闯荡疆场立功封侯更好。

    小楼的父亲开明仁厚,没有强逼他做什么。长到八九岁时,家里长辈又问他将来想走哪条路,小楼依旧是沉默以对,晚上找到父亲,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外面的江湖那么大,他如井底之蛙池中之鱼没有去游历过,谈什么九霄星汉、沧澜碧海。他的父亲在灯下沉思一宿,次日便决定送小楼出外游历闯荡。

    十二岁那年,表兄颜瓒将他带到北娄游玩,待了整整两年。彼时的冉虞鱼痴心于颜瓒一人,二人如胶似漆整日黏腻,小楼起初极力避开,但冉虞鱼无论做什么都会拉上他,生怕冷落了这位远客。

    颜瓒自幼失怙,后来母亲又病死,他便寄养在楼家长大,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模样,很受冉虞鱼喜欢。他写的一手好字,又沉迷钻研术法,小楼便是在他的带领下,接触了楼家所不喜的“旁门左道、妖法惑术”。

    北娄的春是黄色的,沙尘飞扬迷眼。颜瓒时常蹲在城楼下,研究枯木。小楼用脚碾着石块,问:“一段破木头,有甚看头?”

    颜瓒摸了摸粗糙的树皮,道:“枯木逢春,可迸生机,枯木浸雨,又能生出各类菌子、苔藓,即便是埋进土里朽烂了,枯木亦可长出草芽。阿谦,草木顽强,纵是枯木也不可小觑。”

    小楼不屑地踩倒脚边一株草:“我倒觉得草木无用,只能任世人践踏。”

    颜瓒笑笑,并不与他争辩。风越来越大,他们抬手遮住眼睛。

    “回去吧。”

    “好。”颜瓒抱起那节枯木,小楼吃惊地问:“柴木已经够多了,还要带回去吗?”

    “不为烧火,我近日修草木生之术,恰缺木头。”

    颜瓒的草木生术法,研究了得有三四年了,没什么头绪。冉虞鱼让人到处帮他找木头,小楼受家族影响,觉得草木生这类天方夜谭的法术和那些骗人的长生不老术一样,都不可信。

    十四岁那年,小楼的师父也来到北娄,身边领着个终日耷拉眼皮无精打采的大弟子。师父是个奇人,武功高强,深谙法术,在小楼眼里,是个正邪双修的高人,但很抠,李辞彦的衣服已经短到盖不住脚踝,也不给换新的。小楼指着师兄的裤腿问师父,师父一边蹲身拉着裤管往下扯、一边骂李辞彦不要总把裤子拉那么高,李辞彦的腰带本就没系紧,连忙抓住裤头,师父照着他的小腿就是两巴掌,李辞彦怂了、松手了,师父再一扯,裤子便掉了。

    冉虞鱼当场“噗”地大笑,颜瓒憋红了脸捂住冉虞鱼的眼睛,师父挠挠头自言自语道:“真的短了啊,又要花钱做……”小楼好心地帮师兄捡起裤子,李辞彦垂着死鱼眼低头把带子打了死结,愈发沉默。

    李辞彦的新裤子做好时,师父领着他和小楼离开了北娄。游历嘛,不能钉死在一个地方。

    十五岁那年,楼家因八皇子之事受到牵连,抄家、族灭。

    彼时小楼和师父师兄在桑陵城中体验天下第一商城的繁荣热闹,师父收到楼家覆灭的消息后,先命李辞彦把小楼捆了,方抱住一脸茫然的小楼,哭着说出实情。

    阮棠无法想象卫迟是如何度过那段时间的,冉虞鱼不在场,自然也无从得知。多年过去,冉虞鱼犹记得自己拦在城门外,不许颜瓒去寻小楼,颜瓒一手拉住缰绳,俯身亲吻冉虞鱼,趁她被啃得七荤八素之际,迅速松手,马鞭一抽,绝尘而去。

    后来,颜瓒寻到了小楼,朝廷来的人也寻到了他们。

    彼时李辞彦尚青涩稚嫩,师父旧伤在身,而对方高手如云、人数众多,他们最终是败下阵来。颜瓒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窥到外面局势,回身看看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小楼,拿破布塞住他的嘴。

    颜瓒走出那扇门时很平静,扶起半跪在地上的李辞彦,又朝坐在门前喘粗气的师父磕了头,说:“弟子不孝。”

    师父很快反应过来,闭眼叹气。李辞彦因伤疼得半蜷缩着身子,没有听清颜瓒对他说“连累师兄了”。

    莫说外人,连楼家下人都很少见到常年在外的楼琋谦。颜瓒顶替了小楼,被押回帝都,受刑而死。

    “后来,小楼师徒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命人在各地打听搜寻,皆无果。直到……直到五年前,小楼给我写信,说他要去桑陵城当商人。”冉虞鱼凝视窗外,像是通过长风望向多年前的自己,颜瓒若留下,他们现在孩子都好几个了吧。

    “我知他帮北娄,也是想有朝一日利用北娄报血海之仇。冉家和楼家本是世交,我兄长也很器重他。小阮,他若能说服三州八郡的将领归附北娄,共拒朝廷,则血仇得报指日可待。可他如今不愿出面,兄长帐中许多人颇有微词,怀疑他这些年聚敛财富,暗中勾结旧部,总有一日要占山为王。”

    阮棠站起来,微红了眼:“他就算真有一日那样做,又如何?劳心劳力为你们辛苦这些年,你们倒因他一次不听话就疑他防他,真是……”真是狼心狗肺!她没有说出口,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我能看出来,除了水商,城中守将对他态度傲慢、趾高气扬,是看不起他的商人身份,还是压根没把他当成北娄的人?”

    冉虞鱼也站起来,笑着摇头道:“小阮,莫动气,我虽是冉家人,但绝不会害小楼,他可是颜瓒用命护下的……我此番来,便是想调和他与北娄旧贵族间的矛盾。”

    阮棠在袖中握紧微微颤抖发冷的手,尽力平静地说:“我会试着和他说说,谢谢你。刚才是我太激动了,抱歉。”

    “无妨。”

    冉虞鱼倚着窗目送阮棠的身影沿着街一点点走远,沈衣走上前抱住她,她伸手轻轻一推,皱皱眉,并无兴致。

    “小楼对她,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情深,”冉虞鱼抬手理了理鬓发,道,“连身世都不肯告知。清明祭日时,她甚至不能为楼家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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