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夜色未散,萧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伸手往脑袋上用力地揉了揉。一晚上过去,头还是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昨日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醉醺醺的,实在是迷糊。他自幼身子不大好,又头一遭被灌了那么多酒,能强撑到仪典结束没有倒下,还得多亏前几日被宣平侯夫人强拉着泡了几天的药性极烈的药浴。

    他进门前挥退了下人,没人搀扶,光是推门跨门关门这几个动作就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只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赤着脚踩在云上走。又被层层叠加金丝织就的喜服压着,浑身千斤重,简直喘不过气,像是要随时被人从云端拽下,直直地坠到地里头。

    恍惚之间,他远远地瞧见房间尽头的梨木床坐了个红彤彤、金灿灿的人,于是想也没想,径直像那人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

    然后,就是现在。

    他身上的层层衣物还未被换下,勉力从床上撑起身子,头晕目眩,嗓子干裂得厉害,一转头,才发现圆木小桌前坐了个人。

    那人墨发未挽,垂于腰侧。明眸皓齿,玉手纤纤,正捧着茶杯浅酌,很是悠闲淡然。

    感知到来自床边的视线,姚温微微侧首,挑起一边眉头,“醒了?”

    不知怎得,萧顺感觉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太对,但是也说不清具体缘由,对着那被他辜负了新婚之夜的新娘子,莫名一阵心虚,只得含糊道,“嗯。”

    “那,”姚温一顿,转了转手中的碧玉杯子,“来聊聊?”

    萧顺却未答话,利索地翻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饮尽。

    姚温也不急,就这么撑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一双杏眸笑意盈盈,好像真对她这便宜夫君动了心思。

    沉默半晌后,萧顺终于开口:“昨晚的事,对不住。”

    “扑哧。”姚温想起昨日的虚惊一场,掩嘴轻笑,夸张地点了点头,打趣道,“是挺对不住的。这古往今来,大婚之夜能过成昨日那样的,的确世间罕见。”

    萧顺耳尖红得滴血,拉了张凳子坐下,极力为自己辩解道:“我平日里不这样的,虽说我自幼身体的确不大好,但昨日是因为喝多了酒,才......”

    到底是没有底气,萧顺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得垂下头,认命道:“不过坊间传闻也没错,我应当......应当是没有几年了,圣上一时糊涂指了你我这桩婚事,确实是委屈了你。不过你放心,你要是不乐意,我便不碰你。我爹娘也都是良善之人,来日我走后,你另寻良人便是,金银财物,你尽管开口,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姚温看着对面怏怏的人,不免心生怜悯,消了几分猜忌与试探之心。

    其实对面人长得也不差,身形修长,身量估摸着能比她高出半个脑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精细将养出来的公子哥儿。就是脸色着实不大好,此时在大红袍子金玉冠的掩衬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

    寻常人家的儿郎在这及冠之年怕是正张罗着考取功名,光祖耀祖呢。这人刚结完亲便要考虑身后事了,还真是个小可怜。

    对方都如此正经了,姚温也不好再调笑,思来想去还是放下茶盏,正色道:“我也不是真的埋怨你,不必想得如此长远。不过,你当真重疾难医?”

    “不过三年。”

    怕她不信,萧顺又三指并起朝天,信誓旦旦道:“都是真的,我这人从不扯谎。我发誓。”

    啊,姚温语塞,这人怎么像只兔子一样,单纯得可爱,寿数这种东西,也能拿来随意起誓。到底是自小养在大院里,未曾见过世间险恶。

    但,只有三年了啊......要替君上谋成大计的话,好像不太够啊?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无药可救?”

    “这...我自幼便患有不足之症,从小到大各种医师郎中也来来往往换了有数十波了,连宫里的御医都来看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当药服下去过,民间偏方也试过不少,均不见效。”说到这,萧顺还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头,低头笑了笑,“其实能活三年都是极顺的情况了,大多数医师都断言我撑不过两年。”

    或是感知到姚温忽然复杂与沉重的视线,抑或是直觉周遭氛围太过沉寂,与满屋喜气洋洋的大红布置实在不符,萧顺又乐呵呵地继续补充道:“不过也没关系,出身在这等侯爵世家,有这样爱我的娘亲与父亲,我这辈子活的已经比寻常人好太多了。古人也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嘛,在这世上,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萧顺大概以为,这是一段十分,非常,特别发自肺腑的话了,姚温肯定会为他的豁达洒脱所动容。

    然而现实是,姚温并不是那位从小养在宫闺里,整日浸泡在琴棋书画的雅韵中刁蛮任性的小郡主。她打小被永安王看中并收入朱雀阁,在那里长大成人。虽说那只是个密报部门,但她也是见惯了刀剑厮杀的。常常前一日还与战友们一齐训练作战,第二日那些人外出行动便没了踪影,从此了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对于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毕竟干她们这行的,有几个能得善终?

    萧顺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平居,在姚温看来,简直是泼天的富贵与荣幸了。不过就是寿命短些,有什么可矫情的?

    而今最大的问题不过是,他看起来是真的没多少日可活了。小世子昨日与今日的气色不似作假,应当是真的沉疴难医。

    宣平侯府的嫡子,想必是倾尽全府之力也要保住的,找寻各类名医奇药对一国侯爷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闹成如今这种状况,只能是真......无药可用了。

    既然帮不了小世子多活几日,那得加快进度了......

    姚温轻叹一声,佯装惋惜道:“你能这样想,当然很好。可惜你我之间,倒是有缘无份了。”

    “哦?”萧顺眉眼弯弯,忽然来了几分少年心气,“姑娘莫不是,已经对我一见钟情?”

    ......

    呵,少侠还真是性情多变。

    前一阵还念逍遥游呢,现在就唱上西厢记了。

    姚温无声在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绕开眼前人不知死活的笑颜,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望见了外头若隐若现的晨光。

    闹了一大通,天都快亮了。

    于是姚温顺势岔开话题道:“别贫了,快去换身衣服吧,该去向侯夫人问安了。”

    纵然这门亲事里里外外都是假的,但这面上应尽的礼数还是要做全的。

    “哦,对。”萧顺一愣,如梦初醒,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已变得皱皱巴巴不成样的喜服,脸莫名地红了,“那什么,我马上去换。”

    说着便磕磕绊绊地起身往一旁走去。

    他背对着姚温解开第一粒扣子后,始终有些不自在,一转过头,却刚好对上姚温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的对着他的眼神。

    “你看什么?!”萧顺脸上的红晕唰得蔓延开来,慌忙错开眼神,压低声音急促道。

    姚温对他的反映倒是很意外。本来么,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男人身子没见过。再者,就算没有洞房花烛夜,他们二人也是正儿八经拜过天地敬过高堂的,夫妻一场,见个身子又有什么打紧的。今儿坐在这儿的要真是那位脑袋一热便什么都不顾了的小郡主,见了这长得还算玉树临风的世子爷,指不定早就被迷失了魂,嗷呜一声扑上去了呢。

    不过姚温见多了朱雀阁那一个个鞭炮炸在耳边都面不改色的冰块脸,忽然遭遇了个一惊一乍的纯情小世子,倒是有些新奇。

    她眼珠子咕噜一转,秉着瑕疵必报,一点儿便宜也不给人占的心思,歪垂着脑袋,眼神轻佻,刻意夹着嗓子软软道:“自然是......看妾身的夫君更衣咯。”

    不就是一见钟情么,有什么难的。

    倒是苦了萧顺,他哪里想得到自己随口胡诌的话还能被人当了真呢。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自小更衣洗漱之类的活都是下人帮衬的,从未亲自做过。现在身上的龙凤袍较寻常衣袍又更为繁琐,他本就脱得艰难磕绊,又听了姚温挑逗的话,脸颊滚烫,连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胸前的盘扣解了几次都未能解开。

    姚温见了,咯咯直笑,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态,起身探手道:“啊呀,莫不是夫君旧疾复发,难以自理。要不让妾身来帮您吧?”

    “你别过来!”

    萧顺忽然暴起,猛地后退一大步,像是要避开什么瘟神邪祟,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与惊恐。下一刻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声音如蚊子声般大小道:“我,我自己来。”

    啊,好一个高壮的娇羞小媳妇啊。

    姚温目的达成,心底乐得开花,面上却叹了口气,遗憾道:“那好吧。寻常恩爱夫妻间妻子还能常常为夫君宽衣解带呢,这世家联姻,却是只有利而无真情了。”

    言罢还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好像十分的不甘心似的,连背影都透露出几分失落。

    萧顺对着那单薄瘦削的背影张了张口,但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只是眼神晦暗了些许,又继续低头与那些惹人厌的盘扣作斗争去了。

    少顷,外头传来敲门声:“世子,郡主,该起了。今日还得去给侯爷、侯夫人问安敬茶呢。”

    姚温看了看逃到屏风后面,仍旧手忙脚乱的那人,摇了摇头,打开门放了外面的几个婢子进来。

    为首的那个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朱雀阁里的同门,林琅。

    姚温差了其他几个婢子去伺候萧顺,只留林琅一人帮她梳洗穿戴。

    她按着从前小郡主惯喜欢的衣着给自己套了件桃红褂子,又往发髻上胡乱插了堆步摇珠钗,眉心贴上火红的金边花钿,脖子上挂了珍珠项链配黄金环。最后抻着脖子要林琅给她涂抹胭脂水粉。搞得林琅面露难色道:“这样太过花里胡哨的,不太好吧。”

    姚温却铁了心的,两眼一闭:“没事,郡主喜欢,化!”

    于是最后萧顺穿着素净整齐的从屏风后头一出来,就看到他浑身上下五彩斑斓的新娘子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呲牙咧嘴,活像个花枝招展的小鹦鹉。

    小鹦鹉还嫌不够招摇,又从台上摸了两个金镯子套在手上,才转头朝他笑道:“夫君可是换好衣裳了?”

    萧顺僵硬地点了点头。

    姚温见状,心一横,迅速起身走到萧顺身边,不等人拒绝,便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

    “那快出发吧,别让侯爷和侯夫人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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