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7

    车辆上了高速,一路畅通无阻。

    晚风呼呼的从脸上刮过,缭乱了头发,夏烨把车窗升起来。

    呼啸的风声和高速上马达的噪声立马被杜绝在外,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她打开音响放了一首轻音乐。

    轻盈舒缓的音节在耳边流动,让躁动的心情一点点平息,穆臣看出她的异样,捏了捏她的手。

    “累了吗?”

    夏烨说:“还好。”

    穆臣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似带安抚,声音温柔又坚定:“别想这么多,以后你上下班我接送,尽量不让你独处,对方也没什么动手的机会,况且警方安排了人暗中保护,别怕。”

    原来他担心自己还在想那个晴天娃娃,其实她现在脑子里想的还真不是这个事,这会儿被他提起来,刚刚被平息下的燥郁又蠢蠢欲动了。

    但这种不安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安抚的,只要人一天不被抓,真相一天不大白,她就没法安安心心的回到原来的生活。

    她没法安心。

    但她不想穆臣也因为她而整日惶惶不安,于是撇撇嘴,佯装不高兴的说:“那我不都没有个人空间了吗。”

    穆臣微窘,轻笑:“你想要个人空间干什么?”

    夏烨没再逗他,而是问出下午碍于场合没问出口的问题:“其实,我没想这些,倒是你,你不喜欢那个袁叔吗?”

    隔离带的柏树一颗颗飞速从眼前略过,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阴影,穆臣并没有回避。

    “确实不太喜欢。”过了会儿,他又有些矛盾的说:“但他对我挺好。”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他以前......喜欢我妈。”

    “喜欢你妈?”这着实让夏烨吃了一惊,没想到竟有这样一层关系。

    “嗯,没明说,但我感觉得到,对我好大概也是这么个原因。”

    夏烨无条件支持他,附和:“那他确实蛮烦人的。”

    穆臣无声的笑了下,袁杰对王蕊的爱意非常隐晦,他甚至从没有在大人的言语中听到过任何的风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年人刻意的闭口不谈,这导致年幼的他常常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其实要说他讨厌袁杰也不准确,在他帮王蕊把犯浑的秦辉赶出家门的时候,在他将被秦辉打伤的王蕊送去医院的时候,在他背着自己告诉他王蕊在加班,马上就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满心感谢的。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王蕊当初选的是袁杰就好了。

    即使没有自己也没关系,他只希望王蕊的一生没有伤害,没有苦痛,没有秦辉。

    那是一种复杂、矛盾的感情,讨厌他惦记自己的母亲,却又希望他成为自己的父亲。

    “我挺讨厌他,一边讨厌着他喜欢我妈,一边又讨厌着他没有追到我妈。”他目视着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声音里透着难过与遗憾,“我曾无数次的想,陪伴在我妈身边的如果是他,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即使他经常因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对秦辉感到内疚与心虚。

    夏烨明白这样的如果也只能想想,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而他们需要重视的是当下与未来,“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你了。”

    “无所谓,她幸福就够了。”

    “或许你就是她的幸福呢。”

    穆臣笑了下,王蕊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在遍体鳞伤的时候抱住红着眼睛的他,告诉他,星宇就是王蕊的幸福。

    穆臣很多年后明白,这其实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对生活退而求其次的妥协与无奈。

    黑色奥迪在夜色中疾驰,监控室的林君一瞬不眨的切换着面前的画面,一路“目送”穆臣他们到家,也未发现异常,而守在高铁站和国道上的警员也都未发现秦辉或其他可疑人员。

    次日一早林君便回了金台,与刘洋一同前去拜访袁杰。

    袁杰是“四人小分队”中唯一还在的人,也是目前调查的重要切入点。

    他不仅见识了曾经的杀妻案,或许还和朱燕有过联系。

    可当他们寻着地址找到的时候,袁杰家的窗户冒着滚滚黑烟,楼下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邻居,旁边还放着水桶,水泥地上淅淅沥沥的流着污水。

    两人上前询问才得知,袁杰家里刚刚失火了,在邻居的合力扑救下已经熄灭,只是袁杰的脸被烫伤,刚送去了医院。

    刘洋问:“叫消防了吗?”

    “没啊。”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大爷略带自豪的说:“小火,这不都扑灭了吗?”

    刘洋刚想说两句,林君已经快步进了楼道,他立马也跟了进去。

    袁杰家在二楼,一上楼就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大门微掩,门已变形,用一个布条堪堪缠着掩住。

    林君正准备推门而入,门口收拾残局的大妈拦住他们:“你们哪里的?乘火打劫啊?”

    林君掏出警察证出示,大妈这才笑着让他们进去,嘴里还喋喋不休说着自己是楼上的邻居,发现楼下失火时是多么的惊慌失措,后来又是多么的英勇就义帮助灭火。

    她絮絮叨叨的跟在两人后面,刚准备抬脚跟进去的时候却被刘洋拦在了门外。

    “不好意思,我们要保护现场,请勿入内。”

    袁杰家面积不大,小两室,室内装潢简单,起火区域主要在厨房,客厅只有厨房附近的小面积墙面被熏黑,以及靠近厨房的大门被烧变形。

    厨房则是重灾区,部分电器被烧坏,墙面大面积烧毁脱落,灶台处被破坏得最严重,排气扇的风扇脱落,水壶、锅具严重变形破裂,似有小型爆炸的痕迹。

    此时里面都是黑峻峻的一片,上面淌着黑色的污水,整个空气中都是烧焦的难闻气味。

    林君手指揩了点灶台上的黑色污渍,放在鼻尖闻了下,又用手搓了下,油腻腻的。

    他问在门口边收拾边看热闹的大妈:“这里有发生过爆炸吗?”

    “有有有,我听见‘砰’的一声,估计是锅炸了吧,哎哟,我说这个人呐,马马虎虎的,他自己不在意不要祸害了我们左邻右舍,这楼房一烧一大片的。”

    林君听着这意思,问:“他经常这样吗?”

    “起火倒是第一次,但他这个人就一个人过得糊里糊涂的,平时都是我们邻里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帮衬着。”

    林君在现场看了下,叫住在拍照的刘洋:“联系消防局的人过来,你留在这里保护现场,我去医院看看袁杰。”

    刘洋也觉出不对劲,说:“这火......”

    林君皱着眉头,冷哼一声:“有点巧了。”

    林君赶到医院时,袁杰还在包扎,他在急诊室外面等了一会儿袁杰才被一个小护士搀扶着出来。

    排椅上带着红袖章等候的社区大哥大姐见人出来,立马围上前,关心的问东问西。

    护士对这场景已经司空见惯,面色无波,语速快得就像是背诵脑海里滚瓜烂熟的课文:“浅二度烫伤,伤口已经处理,先去输液室打个针,回家要注意伤口清洁,避免感染,定期过来输液。”

    林君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默默观察。

    袁杰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只是面部被烫,上半张脸包着几块纱布,只露出一只苍老无神的眼睛。

    明明不到六十岁,可那只眼睛却苍凉寡淡,仿佛一颗饱经风霜混沌的玻璃球,看过来时,黯淡无光,如一潭死水。

    林君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上前出示警察证,经协商,医护人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临时的单人病房,方便他们问话。

    等医护人员出去后,袁杰看向林君,有些紧张的解释:“有人报警了吗,火都已经灭了,并没有殃及邻里。”

    不知是不是被浓烟熏的,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林君摆了摆手,安抚他:“别紧张,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是他态度和善,袁杰便放松了些,靠回床头,可伤口上的灼烧感还是刺得他眼角抽搐,他倒吸了口凉气,艰难的说:“还行,就是有点疼。”

    他上半张脸从鼻梁延伸至左边太阳穴均有不同程度的烫伤,说话时盖在上面的纱布牵动,看起来很不舒服,裸露的下巴上还烫了几个浅浅的印子,林君问:“怎么伤到脸了?”

    说起这个,袁杰仍心有余悸,“我去厨房救火,有一个密封的锅可能是温度太高,被烧炸了,锅盖弹到了脸上。”

    袁杰看上去就如他邻居所说的那样,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这会儿凑近了还能看到他皱纹横生的脖颈处有几道浅印子。

    注意到他的目光,袁杰摸着脖子解释:“前几个月搬垃圾不小心被划到了,也没处理,就留了疤。”

    说着他还撸起袖子露出身上各种深深浅浅的旧痕。

    林君问:“一直都是你一个人住吗?”

    “近几年是的。”他自嘲:“以前处过对象,但都过不长,瞧不上我。”

    这一点林君也已经提前了解过了,他问:“起火原因知道吗?”

    袁杰支吾了下,“......不知道,火扑灭就被送来医院了。”

    林君也没急,不疾不徐的说:“我看重灾区在厨房,尤其是灶台,上面的东西无一幸免,都被烧毁,水壶还插着电,灶台上也还放着锅,会不会是火没关......”

    “应该是水壶烧干引起的。”袁杰怕被扣帽子,赶紧澄清:“早上煤气灶、电器都没开,就那水壶在烧水,水壶是我在垃圾站捡的,其实是好的,就是不会自动跳闸,得手动拨一下,我早上睡回笼觉忘记了,等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起来了。”

    “你厨房平时用油多吗?”

    “多吧......做饭的话会放很多油。”

    “我刚刚看你灶台上有一些油渍,可能也是火势蔓延的重要原因。”

    这么一说,袁杰想起来了,“我的油壶可能有点漏油,而且厨房本来油烟就重。”

    “最近有结过什么仇家吗?”

    袁杰一听这话,觉出不对味来,瞪大眼睛,但因牵扯到伤口,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问:“你是说别人放的火?”

    “不知道,这不在调查中吗,先问问你。”

    “目前好像没有。”

    “近期身边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林君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本想来调查朱燕的事,没想赶上这么一个意外,属实令人费解,可目前在袁杰这儿也问不出什么来,具体的起火原因还需要等消防局的调查结果。

    他清了清嗓子,话头一转,说明了今天的真正来意。

    提起朱燕,袁杰神色暗淡,遗憾的说:“我也是回老家才听说的,好好的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这些年你和朱燕都没联系吗?”林君问。

    “没有,几十年前朱燕一声不吭的就离开了云乡,手机号码也换了。”

    “二十年前?”

    袁杰一怔,“......嗯。”

    看来他并不是很想提当年的事。

    “你知不知道朱燕有哪些可能会去的地方?”

    “那我怎么会知道......虽然她以前吧挺野的,喜欢到处玩,但这都二十年没见过了,性格、喜好啊什么的都会变的吧,而且她又不在云乡,我哪知道她会去哪些地方。”他顿了一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豫的说:“不过......我听她爸爸说,你们不是已经查出来她偷渡了吗。”

    林君“嗯”一声,“这只是目前的初步调查结果。”

    他又问:“你见过秦辉吗?”

    袁杰愣了一下,似乎是已经很久没再提过这个名字,所以花了几秒钟去反应,又或者是一个深深被他封印在过去里的人,他需要花上一点时间去回忆,可很快,他的眼神变得厌烦、冷漠。

    “他还在服刑吧?我记得是判了二十一年。”

    林君能理解他现在这副厌恶憎恨的模样,依旧冷静的说:“他越狱了,你不知道吗?”

    “越狱了?”说到这里,袁杰情绪激动,双手握拳,唾沫横飞,“我关注那人渣干什么,那种祸害,判二十一年都少了!”

    “能说说当年的案子吗?”

    袁杰看起来不太情愿,余怒未消的说:“你不是警察吗,你们可以去查啊。”

    “问你就是调查的一部分,秦辉现在越狱潜逃,逍遥法外,或许还会继续作恶,你作为受害者的朋友,想必也希望能尽快将其捉拿归案吧。”

    似乎是被说动,袁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吐出口气,松了拳头,一边回忆一边组织语言。

    “那天其实就是个很平常的一天,我在家吃完饭,正准备洗碗的时候,朱燕突然冲进来,说王蕊出事了,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房子已经被封,周围围满了人,空气中是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和闲言碎语。

    听说是家暴致死,可后来的尸检报告显示,她的胸口正正插了一把刀,他在她的心上插了一把刀!”

    他越说越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悲愤交加:“秦辉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是个衣冠禽兽!”

    林君怕他影响到伤口,连忙安抚,待他稍稍平静一些之后问道:“后来呢?庭审中好像出了小插曲?”

    袁杰轻蔑的嗤笑一声,语气里尽是鄙夷和痛快:“他请了个律师,还挺有名,花了大价钱,可惜人家不买他的账,半路放弃了。”

    “你和他以前是朋友,应该比较了解,是否能猜测一下他越狱后可能藏匿的地方?”

    袁杰咬牙,“早就不是朋友了。”

    “你很恨他?”

    袁杰脱口而出:“家暴狂,谁不恨?”

    确实,他不仅仅是家暴狂,更是一个杀人犯,杀了他爱慕之人的杀人犯。

    可他并没有直面回答林君想知道的答案,林君问:“你和王蕊是什么关系?”

    “朋友。”

    “只是朋友?”

    “不然呢?她都已经嫁作□□,我还能是什么身份?”

    说到这里,袁杰满眼的落寞与无奈,“她如果选了我,今天绝对不会是这样,都是她的错。”

    他揪着头发,低吼、呜咽、叹息,他懊恼、悔恨、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他这反应,让林君意想不到,他确实如传言那样爱上了王蕊,甚至是深爱,却略显偏执。

    他悲痛欲绝,好像随时在崩溃的边缘。

    林君望着窗外,情绪也跟着起伏,他从很多方面去了解当年的真相,卷宗、审判长、律师......

    他们无一都散发着忧伤的气息,可又转瞬即逝,第二天依旧会享受阳光,继续自己的生活,只有穆臣和袁杰会痛心入骨,只有家人和朋友会真正记得王蕊。

    袁杰伤势不轻,且医生嘱咐要休息,林君并没有打扰太久。

    而消防局那边也很快就出具了报告,失火原因是电水壶烧干造成,现场发现食用油残留,是火势蔓延的主要原因。

    林君总觉蹊跷,于是去现场取证,但在居民扑救过程中现场严重破坏,并未发现有用的新线索。

    且袁杰并没有仇家,排除报复的可能性,本人也认为是自己过失造成,没有追究的意思,失火案就这样结案了。

    可林君却在心中默默将这次事件与伍梁的抛尸案和朱燕的失踪案并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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