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夏烨加了会儿班，到祁和小区比平时晚了些，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听见屋子里隐约传来热闹的讲话声，她贴着耳朵听了会儿，估摸着是来客人了。

    她曲着手指在门上敲了两下，没一会儿李莲生过来开门。

    夏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穆欣和穆臣，一时间眼神呆呆的，没反应。

    李莲生暗地里戳戳她，小声道：“上次他们接我回去躲过雨，今天难得周五，就请他们过来玩，发什么呆，还不叫人？”

    穆臣也看了过来，隔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带着柔柔的笑。

    夏烨收回视线，低头换鞋。

    李莲生拿起她带来的茶叶礼盒看了看，娇嗔的说：“你这孩子，不说了我跟你爸都不爱喝茶的吗，还老是往家里拿，浪费钱。”

    “公司发的。”

    “你们公司不是做药的吗？”李莲生好奇：“怎么还制茶了？”

    “扩展业务。”

    夏烨换好鞋进厅里，礼貌的打招呼：“阿姨好。”

    说完又冲穆臣点了点头。

    穆欣笑意盈盈，往边上让了些，拍拍空出来的位子说:  “涵涵快过来坐，下班这么晚多辛苦啊。”

    穆臣面色一僵，偷偷拍了拍穆欣。

    穆欣以前曾和郑涵打过几次照面，李莲生又爱女心切，成日都把“涵涵”挂在嘴边，她耳濡目染一时间还真分不清楚面前站着的到底是谁。

    穆欣这会儿反应过来叫错了名，尴尬的观察夏烨反应。

    夏烨没做什么反应，像是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的称呼，自然的在边上坐下来。

    李莲生自顾自的把茶叶收进电视柜里，还不忘开心的炫耀：“这丫头老是喜欢往家里拎东西，上次带来的茶叶都还没喝完。”

    穆欣干笑两声，非常给面子的说：“你就知足吧，女儿这么孝顺。”

    郑林忙里偷闲的从厨房溜出来，见夏烨回来，吆喝着开饭。

    李莲生拿了桌布出来，夏烨过去和她一起铺，穆欣撞撞穆臣，示意他过去帮忙。

    穆臣走去餐桌的另一头，拉着桌布说：“李阿姨，我来吧。”

    李莲生眼珠子在他和夏烨之间来回转一圈，乐得合不拢嘴，自然不会拒绝，乐呵呵的撒手不管，去端菜了。

    夏烨和穆臣在长桌的两头，将桌布铺平，夏烨蹲下打结的时候，从桌下看见穆臣，他也正蹲着。

    四目相对时，穆臣冲她友好的微笑，夏烨抿抿唇，唇角勾起的幅度显得有些敷衍。

    李莲生和郑林陆续把菜端上来，张罗着让大家坐下。

    餐桌是长方形，穆臣随着穆欣在一侧坐下，夏烨坐在穆欣的对面。

    落座之后，穆欣热情的和夏烨说话：“丫头，尝尝阿姨带来的虾，这个时节的皮皮虾最肥美。”

    说到这，李莲生看了眼桌上的布菜，懊恼的拍了下额头，将夏烨面前的皮皮虾换到穆臣跟前，说：“小臣多吃点，涵涵她海鲜过敏，不能吃虾。”

    穆欣：“呀，涵涵不能吃海鲜的呀？”

    李莲生：“对啊，麻烦你千里迢迢的带过来，可惜这丫头没口福，从小吃不得海鲜，一吃就全身过敏。”

    穆欣：“早说呀，那涵涵喜欢吃什么？”

    郑林：“喜欢吃肉。”

    李莲生：“对，什么红烧肉啊、里脊肉啊......”

    一桌人叽叽喳喳的聊着天，唯有话题中心的主角置身事外，像是听不见似的，事不关己的默默扒着米饭，穆臣看着热闹下安静孤独的夏烨，把皮皮虾又推回她面前。

    “口味是会变的。”

    穆臣一句话不轻不重，倒是让一桌人都安静了下来。

    郑林的脸色由尴尬变得难看，李莲生也是一脸错愕，柔软耷拉的眼皮不可思议的撑着，浑浊的眼珠里渐渐染上水汽，藏着让人看不透的复杂情绪，随后便低垂下去，暗淡无光，嘴里小声嘀咕：“可涵涵吃了海鲜会难受的。”

    穆欣早已看呆，暗暗责怪的瞪了穆臣一眼。

    本是热闹的开场，却闹了个难以收拾的地步，郑林坐在主位上左右为难，他轻咳两声，半宠半责的说李莲生：“涵涵这么大个人了，她爱吃什么自己会夹，你还瞎操个什么心！来来来，大家随意吃，小臣，快吃，随意啊，就当在自己家一样，诶，不是还买了饮料的吗，怎么没倒？”

    “哦，对......”

    “我去倒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李莲生尴尬的望了夏烨一眼，一桌人都安静下来，李莲生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郑林打着圆场：“那涵涵去倒吧。”

    夏烨面色如常的起身去厨房。

    郑林内疚的看她一眼，半天抬不起头，警告性的瞪了李莲生一眼，奈何后者压根没看见，只是朝着厨房的方向嘱咐道：“家里纸杯没有了，消毒柜里有玻璃杯。”

    周围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没有刺耳的声音，没有尖锐的目光，只有夏烨一个人。

    厨房刚做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乱糟糟的，流理台上堆放着各种器皿厨具，菜汁残渣溅得到处都是，还未来得及收拾。

    家庭装的大瓶饮料放在电饭煲旁边。

    夏烨慢条斯理的清出一个空位出来，从消毒柜里拿出玻璃杯，挨个摆好，又拧开饮料瓶。

    她动作不慌不忙，仿佛在做一个艺术品，仔细又认真。

    直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的心脏一紧。

    穆臣进来，看到流理台上摆得整齐划一的杯子，不免觉得好笑，“倒饮料也要排队吗？”

    倒完最后一杯，夏烨悠闲的把手揣进口袋里，不假思索：“当然要。”

    穆臣帮她把瓶盖拧好，放到一边。

    夏烨垂着眼，视线里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你进来干吗？”

    穆臣动作一顿，指指五杯饮料，低头解释：“我帮你拿。”

    夏烨面无表情，声线淡漠，细细听来，还会发现有些不平稳：“你是客人，坐那吃饭就好了，不用来帮忙。”

    穆臣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她，看了她半晌，然后迟疑的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嗯？”夏烨思绪混乱，被他的话弄得一愣，莫名又好笑的抬头问：“生什么气？”

    “从云乡回来的那天我态度确实有点问题，虽然心情不好，但也不应该影响你。”

    一个晚上夏烨都不怎么理他，穆臣想了想，觉得她应该是在为上次自己的失礼而生气。

    夏烨暗暗呼了口气，反过身来靠在流理台边，手指在石英石台面上无意识的敲着，她回忆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什么，半开玩笑的顺着说：“是啊，我好心载你回来，却还要看你脸色，不就是帮过我几次吗，还摆上谱了。”

    她语调轻缓，眼睛狡黠的弯起，带着点调皮，穆臣知道她这是不生气了，于是笑着承认：“确实是我的错。”

    穆臣说着准备端饮料出去，夏烨从墙壁上的挂篮里抽出一张托盘，把他手里的饮料拿过来，放在不锈钢托盘上，方形的托盘放下四杯就满了，夏烨把剩下的一杯递给他，调皮的挑了挑眉：“不好意思，你的自己拿。”

    穆臣好笑的摇摇头，提前领走了自己那份。

    再次坐下来，桌上的气氛完全变了个样。

    郑林和穆欣时不时的偷瞄夏烨脸色，李莲生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穆臣和夏烨则心照不宣的低头吃饭。

    五个人各自心怀鬼胎。

    这样的状态持续两分钟后，李莲生情绪渐渐缓了过来，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然没有了刚才那泫然欲泣的悲伤。

    “怎么了？”她左右看看，感觉气氛似乎不大对，又看了眼旁边的夏烨，见她置身事外的吃白米饭，便关切的说：“怎么光吃饭，多吃些菜，小臣也是，多吃点，不要客气啊。”

    穆欣看着她此时又和平日无异的表情，默默低着头，没做声。

    局是李莲生攒的，此时见大家都恹恹的不说话，她便主动带气氛，将色泽鲜美的红烧肉推到客人面前，热情道：“尝尝这个，这是咱们家老林最拿手的，好吃的不得了，快尝尝。”

    穆欣虽如坐针毡、脊背发毛，但还是非常配合的夹了一筷子肉进嘴里，并赞不绝口。

    李莲生满足的举起饮料，说：“来，咱碰个杯吧，你们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以后要常来玩啊”

    大家纷纷举起杯子，穆臣端起饮料和他们碰了碰，然后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放下水杯时，发现夏烨正看着自己，接触到他的目光又快速的移开。

    那目光微凉淡漠中还藏着一丝紧张。

    她若不移开还好，这一回避，反而多此一举，显得心思不纯洁，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似是有什么情愫在偷偷发酵。

    穆臣怔了怔，随即收回视线，暗示自己只是一个偶然的对视，不带任何意义，不要放在心上。

    一顿晚饭在各怀鬼胎中结束。

    几人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夏烨给穆欣和穆臣泡了两杯茶，解解腻。

    穆臣没有饭后喝茶的习惯，但架不住夏烨已经端到他面前，便象征性的喝了几口。

    临走时，李莲生将两人送到门口，说着“下次来玩”之类的客套话，夏烨也拿起鞋柜上的包，准备一起出门，李莲生扯了扯唇角，终是没有拦她，只说是要她好好送送两人。

    老房子没有电梯，声控灯也坏了一个，楼道昏暗，只有窗外隐隐透进来的月光，穆臣走在前面，打开手机电筒，照在夏烨和穆欣的脚下。

    出了楼，穆欣突然拉住夏烨的手，松弛的脸上除了皱纹，还刻着愧疚，“那个......小夏，不好意思啊，刚刚阿姨一时口快叫错了名字，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没事的，阿姨。”夏烨拍拍她的手，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我不介意。”

    穆欣：“好孩子，你不介意就好，那我们先走啦？”

    夏烨：“嗯，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穆臣给车开了锁，朝那边偏偏头，说：“送你？”

    夏烨：“不用，我自己开了车。”

    穆臣点点头，上了车。

    穆欣系着安全带，车子倒出车库，夏烨仍站在路边目送，路过时，穆欣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弯弯扭扭的驶出小区，汇入车流，琉璃般的路灯洒进车内，映得脸上五彩斑斓，穆欣看了穆臣一眼，试探的问：“你觉得小夏这孩子怎么样？”

    穆臣专心开车，一时间没答上来，就在穆欣以为他会憋出一大段客观分析或者主观感受时，只听见他蹦出了轻飘飘的三个字：“挺好的。”

    “挺好的？”

    穆臣虽然平时话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冷淡漠然没有感知的机器人，相反，他的感情其实极为细腻，只是从不表露，无论是好是坏。

    这断时间的接触，他对一个人的感受绝对不止这寥寥几笔，穆欣实在是难以捉摸这三个字中涵盖的意义。

    她有些后悔了，试图引导：“小夏确实是挺好的，乖巧有礼还大度，气质不凡，模样也俊俏，就是生得苦，现在又......她妈妈这状况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以后更是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以前上班的时候她也觉得没什么，只以为是在某些认知方面可能有障碍，可她今天突然那样，她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郑涵刚走的那些天李莲生思女成疾，后来夏烨回来后便又恢复正常，只是一直把夏烨当做郑涵，这在她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念着以前李莲生工作中帮过自己的情分，穆欣便答应了这场媒事，毕竟穆臣的感情也是令她头疼的问题。

    可今天穆欣才真正认识到，李莲生是真病得不轻。

    “小臣，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了。”

    刚下高架，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前车的尾灯照得脸上通红，穆臣蹙了蹙眉，并没有表态。

    而另一边，郑林也在家琢磨着。

    桌上一堆残局，他把剩菜都倒掉，裹着一次性的餐具囫囵卷进桌布里，然后系起放至门口，剩下的餐盘都一一摞起，端进厨房。

    李莲生正在里面收拾灶台。

    郑林打开水龙头，一边洗碗一边嘀咕：“我看咱丫头对穆臣也没什么意思，何必非把俩孩子凑一块，咱们牵根线就行了，后面的就让他们自己处，咱家姑娘也不差。”

    李莲生一听这话就恼了，“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就你懂！”

    李莲生倾身过来，强势的关掉了水龙头，嘈杂的水流声消失，周遭安静下来，她轻声细语的说：“那行啊，我就是相中穆臣这女婿了，夏烨不行，让你家郑美乔上啊。”

    郑林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胡说什么你！美乔和穆臣是一个学校的师生！”

    李莲生轻笑一声，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弯着唇，下垂的眼睛欣赏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

    郑林指尖颤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怎么能这样，荒唐！”

    李莲生靠在他旁边的冰箱上，双手环胸，面色冷漠的说：“两个，你自己选。”

    郑林沉默，两手揪着头发，表情痛苦煎熬，似乎在做一个难以决定的选择。

    可他始终没再说话。

    李莲生冷笑，“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