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依哈克

    2020年11月1日

    早晨9点45,巴依哈克从县城唯一一所医院的精神科出来了,穿过长长的走廊,一阵冷风吹的他眯起眼睛,几步小跑出了医院门口的人行通。

    他那辆开了快5年的黑色大众停在院墙外的第一颗树下。车的后座和后备箱里放着满满的羊肉、水果、白酒、香烟。他打开副驾驶的门,向后调节了座位,让这个位置尽可能的宽敞一些。

    站在树下点了一支烟,每一口都深深的用力吸进肺里,两口一支烟是他们以前外出作业时提神的绝佳,看着眼前被风缓缓推动的云,轻叹一声,把烟头弹到树坑里,从后备箱取出一条毛巾抽打着四肢,驱散身上的烟味,顺便也把医院里带出来的味儿打落。

    坐进车里,心里默默清点了一遍:爸爸的一箱酒两条烟,妈妈的半只羊,姐姐两箱人参果,两个外甥的零食,嗯,都齐了。蛋糕姐姐去拿了,看看手机,9点50,时间还早,开着车晃晃悠悠的过去就行。

    11月初的阿尔塞已经零下了,巴依穿着一条加厚灯芯绒裤子,一件宽大厚实的迷彩羽绒,一米八七的个头,古铜色皮肤下有一种久违的少年感,帽子上柔软厚重闪耀着光泽的软毛让这件衣服看起来足够抵御任何一股西伯利亚寒流。

    点火、轻踩油门,迎着蒙蒙的晨光,开出医院这条路一直向西,沿着八合中路走6公里左右,在阿尔塞最大的十字路口向北拐进入八合东路,第二个红绿灯之后就是蛋糕店了。

    虽然太阳蒙蒙出来了,风吹来还是很冷,他刚走下车,就听到姐姐和店员聊天开心的笑声,这个县城总共就1万多人,大家七拐八拐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他们同一民族内部,进去打个招呼,拿上蛋糕和姐姐一起出发了。

    他很喜欢姐姐坐他的车,姐姐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虽然现在人到中年发福很多,但是舞姿韵味和眉眼笑容还是那么有感染力,高亢热情的旋律溢满车窗,瞬间将思绪将他拉回青少年时期,那时他们兄弟姐们经常聚在一起唱歌跳舞。

    姐姐用手肘碰他,眼神示意:我跳舞,你唱歌!巴依哈哈大笑起来,车子朝着太阳的方向行驶,他的歌声高亢嘹亮,纷纷扬扬的曲调有力的落下,金沙般撒下来包裹着这辆前进中的小车,一字一句都像寒冬时节大西北的风一样矫健有力,周身的每一粒尘埃和空气都随着音乐和姐姐的舞动愉悦松弛。

    等红绿灯时一阵饼干香从车窗的缝隙飘入,他心中闪过一阵酸涩,这是妻子阿依娜最爱的零食。

    当年他们是双语教学下成绩突出的天之骄子,高考成绩稳稳的将他们送进了本省第一的青州大学,4年间他们都有各自的汉人男女朋友,毕业前夕4人心有戚戚的默契分别。

    巴依时常想起那个女孩微醺后会揉着他的脸,深情诺诺:“巴依,你就是最好的,没人能比得上你,连约等于的都没有,巴依,你跳舞的时候就是这世界上最帅最威武的男生,给我金山都不换......巴依,你要是汉人多好呀......巴依......我的巴依......”。

    巴依很喜欢听到她这样说,这种柔软的感动和疼惜比最最醇香的酒都让他弥醉,汉人诗里说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就是这样吧!

    可是他没得选,那个灵动温婉的江南女孩不可能嫁到他们这里,母亲一辈子对父亲言听计从,唯有读书这件事,是她在拳打脚踢的艰难岁月中坚定为他争取的,他是唯一的儿子,必须要回去光耀门楣保护母亲,哈汗两族巨大的文化差异,尤其是婚嫁习俗让他每每想要承诺些什么时望而却步,在这一点上他们从没试探过对方。

    他不忍心用年少情动捆住她的前程,西北大漠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有情饮水饱够消耗几时......

    阿依娜更是没有勇气反抗父亲的权威,四年偷偷摸摸的恋爱对她来说已经用尽了所有勇气,除了对男朋友深感愧疚,她非常知足。从小目睹小舅妈远嫁被舅舅一家轻视欺负,她不敢赌,回家是她内心不曾动摇过的信念。

    于是这两个哈族高知青年在归来后的1年时间里,在长辈们的撮合下顺理成章的约会、订婚、结婚。

    婚后第四年他被提拔为中层干部,这是他们少数民族在体制内里难得的机会,即使孕期频繁加班出差阿依娜也从无怨言,相敬如宾、互相支持是他们对这段婚姻的共识。

    只是那天......如果他前一晚没有和大家喝酒,如果他工作结束马上赶回家,妻子就不会被一个醉鬼纠缠,那天他们不止失去了孩子,阿依娜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她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魂魄好像也随着那团血肉模糊一起流走了......

    那年他29岁,稍作休整就更频繁长期的出差,在家里,两两相望,唯有妻子无尽的眼泪和沉默,和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怪罪和自责,于是出差便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逃避,有时一去一两个月,这让他们的婚姻很艰难,他知道,可是除了让那个醉鬼断了一条腿他什么也没能做,负罪感和对未出世孩子的伤心让他不断的想逃走。

    直到年底阿依娜被送进精神科,他才幡然醒悟自己的自私和冷漠,阿依娜清醒时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依旧与他相敬如宾,可发病时会用尽全力痛恨他撕扯他,这6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躺在医院,近2年确诊为精神分裂。

    他也没让自己好过,加班出差永远跑在第一个,每天早晨跑步1小时,60个俯卧撑,10kg的杠铃只有条件随处都带着,每晚6组,累到倒头就睡才会少有人入梦。

    回想着这些,巴依的歌声越来越小,姐姐不满的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出县城上了箬羌公路,最后两句在突然嘹亮的歌声中收尾,关掉音响,和姐姐聊起父母的身体,父亲经过半年多的针灸治疗,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一天2两小酒赛神仙,母亲有了姨妈的帮手,生活也轻松多了。

    姐弟俩的心情像眼前的视野一样,一下子开阔起来,两侧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吹来的风沙,以前一场狂风,沙丘可能就要移位置了,所谓“大漠风尘日色昏”,直至今日河西走廊沿线千百公里的风沙线上,有些地方还是只有星星点点的骆驼刺,沙窝窝里滚爬着无数一线作业无助无奈却不得不坚韧的身影,昔日茫茫荒沙到今日草格防沙的绿洲,是两代人一草一木的积累、一抔一土延续的生态信仰。道路两旁移动和国网的铁塔长廊看不到尽头。

    巴依在“哈汉”双语服务的基础上,创造性的提出“七进七帮”活动,带领团队定期为少数民族群居义务检查电线路,确保开斋节等特殊节日用电保电,组建王牌青年干部团队。让他的个人价值在民族用电中持续发挥作用。

    以前作业完,从床上醒来时经常是一个沙子堆的人影,他们笑称这是“沙漠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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