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

    六月的江南正值恼人的梅雨季,绵绵阴雨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了些停下的迹象。清晨天还未亮,四周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之中,空气氤氲着水汽,深吸一口气仿佛连身体都浸在水里。

    整个贺家村环绕着一片大湖,依湖而建,沿着湖边一条铺满青苔的小径往东走,走到头,就是贺浔茵家。她忙到天快亮才歇下,此时甜梦正酣,院子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在忙活。

    “茵娘昨晚做的是啥,你看了吗?咋一晚上过去了,还有这么大味儿。”那汉子皱着鼻子四处嗅了嗅,受不了似的打了个喷嚏。

    “不晓得呀,忙活一整晚,我几次起来让她歇着她也不听。”女子叹了口气,将扁担上盖着的几片莲蓬叶子整理好,往那汉子身上抬。

    汉子一矮身,扁担就上了肩,他两手牢牢把着方向,回身叮嘱:“随她去吧,别拘着她,索性也不是啥坏事……如今,已是万幸了。”

    那女子点头应着,“我省得,你去吧,路上当心。”

    女子目送汉子的背影一点点在晨雾里变得模糊,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

    他们夫妻是世世代代的浔水镇人士,相公做豆腐的手艺在整个贺家村都是鼎鼎有名,人也勤快,就是双亲去得早,也没什么兄弟帮扶。她自寡居的母亲去后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村老她说了这门亲,她便从隔壁村嫁了过来,幸得相公是个极温和的老实人,她身子不好,他便一个人出去走街串巷地卖豆腐。两人直到二十五岁才得了贺浔茵这么一个女儿,极为疼爱。可不知怎的,自打茵娘还是个奶娃娃时便不爱哭,一个小娃娃蔫巴巴的没什么声响,长大一些更是痴痴傻傻,请了郎中来看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后来还是村长帮忙请了镇上的大巫来,说她是三魂缺一魂,七魄少一魄,肉身虽在红尘中,魂魄已去九天外。

    这样一个痴痴呆呆的孩子,被他们夫妻二人精心照护了十八载,竟在两月前的一个早上突然醒了过来似的,开口叫了爹娘。她喜极而泣,想这一定是襄神庇佑。

    如是两月过去,茵娘愈发活泼康健,夫妻俩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对这个宝贝女儿愈发疼宠,别说让她出阁嫁人,就是平时在家什么活儿都舍不得她做,唯恐再失了魂魄。

    贺浔茵醒过来的时候早已天光大亮。

    窗外是久违了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朦朦胧胧地照在身上,带着令人舒适的暖意。她在被窝里长长久久地伸了个懒腰,像是一只惬意的猫咪。而枕边斜卧着的一只白底玳瑁花纹的真猫咪此时也喵呜喵呜叫个不停,拿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地蹭着贺浔茵的脸。

    “好了好了别撒娇了,我这就起。”贺浔茵胡乱穿了衣裳,趿拉着鞋,掀开隔着里间和堂屋的布帘子。堂屋里静悄悄的,爹娘都不在,灶上还有给她温着的几个馒头。

    贺浔茵简单净了脸,又回里屋从柜子里端出一个雕花木盒子,随意拿了一个馒头就出了门,身后还跟着她那只小花猫。

    她一边走一边啃,越发想念学校食堂每天早上琳琅满目的广式茶点。

    是的,距离贺浔茵穿越到这个地方已经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前,她还是食品科学专业的一名准研究生,在一场极其罕见的惊雷和暴雨中晕倒在一个人的宿舍里,醒过来后便到了这里——一个并不存在于中国历史、被称为大襄的王朝。这里从上到下信仰襄神,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求生子女,抑或是求中功名,都要拜一拜襄神,看样子是一位□□仙。

    好在她家爹娘并不是特别虔诚的信仰者,“襄神保佑”更像是一句有口无心的附和,这让唯物主义者贺浔茵长舒一口气,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虔诚信仰某个神仙的样子。贺家并非富贵之家,靠着几亩薄田和爹娘每日的豆腐生意勉强度日,好在贺家爹娘对她极好,想必是女儿的康复让他们有了新的希望,可惜壳子里早已换了一个灵魂。

    贺浔茵家在贺家村最东头,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来,沿着小径往湖边走,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村子最中心的地方建了一栋雕梁画栋的两进屋,是村里的学堂,名曰“浔水书院”。奉熙元年贺家村出了一举人两秀才,其中一个秀才正是浔水县县令的小儿子,县令喜不自胜,大手一挥在贺家村建了这座学堂,如今两年过去越办越兴旺,不仅本村的适龄学子男女皆可入学,就连附近村的也慕名而来。此时学堂里正传来朗朗读书声。学堂门口气派的石狮子旁一位纤细少女迎风而立,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

    “玉儿妹妹,对不住,我起迟了!”

    贺浔茵远远见了那女子,连忙跑了几步,“害你久等了,还赶得及不?”

    李玉儿暗自松了口气,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无妨无妨,茵姐姐你慢些。”

    “给你,村长是不是也在呢?你快进去找先生,我找村长还有话说。”贺浔茵把手里的木盒递给她。

    李玉儿抿了抿唇,接过木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仿佛在她心里也压上了一块石头似的,嗫嚅半天,嗓子眼仿佛也被日头晒过一般火辣辣的说不出话。

    贺浔茵见她犹豫,伸手打开了盒子,“你看看,应该不会错的。”

    李玉儿看着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十束干肉,并莲子、红豆、枣子几样,还有一壶贴着红封的清酒,更是难发一言,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茵姐姐,我……你又是……”她哽咽着,越是着急喉头越是堵住一般,急得她苍白的脸上都染上了红。

    “哎,你别急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这些东西我自是有门路弄来,没找我爹娘要钱。至于我嘛……你是知道的,我身体刚恢复,脑瓜子又不好使,哪是块读书的材料,不像你。你既有心,又愿意读书,自是应该好好去读。至于你叔父叔母那里……船到桥头自然直,管他的。”

    这一通安慰话多且密,听得李玉儿愣了半晌,看了看贺浔茵比自己粗了一圈的胳膊和跑过来时气儿都不喘的模样,倒是也没觉得她身体不好在哪。

    贺浔茵看着她带着怀疑的眼神,也知道自己这谎扯得有些离谱了,便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笑来,“总之,你安心拿着就是。”

    李玉儿本就聪慧异常,自是知道她这一通胡诌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念书,她又羞又愧,还有心头满涨的感激和隐隐几分高兴,千般滋味让她难以言说,只得重重地点头,“茵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贺浔茵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父母皆亡故,寄居叔叔婶婶下,寄人篱下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哪有什么钱。只是看着李玉儿一脸郑重,也不好驳了她的心意,只好点点头。

    二人正说着话,书院门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一身交领暗紫长衫,头戴儒巾,手握书卷,端的是满腹经纶的模样,乃是书院的夫子。他正微微侧头与一老汉说话,老汉一身灰布短打,头发花白却腰杆挺直,眼神透着几分精明,正是浔水村的村长。两人似是已经商谈完毕,正在书院门口道别。贺浔茵见状,赶紧捅了捅李玉儿的胳膊,挑眉示意她快过去。李玉儿看了看浔水书院上方那端正庄严的兽性瓦当,生出几分勇气来,恋恋不舍地看了贺浔茵一眼,才抱着木盒走进去。

    贺浔茵见她被夫子领了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几步赶上前方那老汉,招呼道:“村长,你可好呀?”

    村长像是才看见她似的,“原来是贺小娘子啊,托襄神娘娘庇佑,老汉我还行。你身子好些了?”

    “好着呢,想是我这身子听见了我跟襄神娘娘念叨,我说襄神娘娘啊,我十八年来未曾出过家门,如今一朝康健,还想着去村里的香市看看热闹呢,可一定要让我好起来呀。娘娘见我可怜,便应了我。”

    村长听着她神神怪怪一通胡说,本以为是小姑娘随口乱讲,还觉得这贺小娘子一朝康复怎么这么能说,正想随便应付了事,一转头却无意瞥见贺浔茵袖子口露出的几点铜色。他眉心一跳,见贺浔茵脸上的微笑颇有深意,不由正色道:“贺小娘子,你这是……”

    贺浔茵见他懂了,便不再拐弯抹角,伸手一扒拉老汉的肩头,这老头却滑入泥鳅,倏地闪开。

    “哎哎哎,小娘子,这可使不得!”

    贺浔茵一愣,才想起这不是现代,她平时跟别人勾肩搭背惯了,下意识就做出这大大咧咧的举动来,倒是让老头骇了一跳。她清清嗓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开口道:

    “是这样的村长,您也知道我家就靠我爹娘走街串巷挑着担卖豆腐,辛辛苦苦养我一十八载,如今我已恢复康健,自是要报答爹娘的。襄神娘娘许我在香市开市前醒过来,不就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嘛。”

    村长一听便知她在胡说八道,她两月前醒过来时她娘高兴地嚷得村里人尽皆知,香市还在下旬,怎么就赶巧了。正欲拒绝,却看见她袖子里的东西大大方方漏出来,又端端正正落在自己手里,这下他看清了,满满当当两贯钱,将贺浔茵白皙的手指勒出一个浅浅的红印来。

    “村长,我知道我们家还从未有人在香市上卖过东西,可我报恩心切,您就体恤我一番孝心,倒时可要来照顾照顾呀。”

    老汉已顾不得去问她一个卖豆腐家的要在香市上卖什么,若说是跟她爹娘一样挑着担子倒也不必来找他,若是要在香市上扎个棚、占个位,理应提前月余跟他定好,如今香市摊位已满,可这两贯钱……今年雨水偏多,收成并不好,自打贺县令家那个便宜小舅子魔星贺璋进了书院,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事事都要以他为先,村里这些贩夫走卒净是些看人下菜的东西,自己这头已经许久未有进账了,若是……

    “村长,您一直对我爹娘照顾有加,我感怀五内。我就在香市后头,离得远远的,不跟那些子胭脂香粉一处凑,若是能得保佑有些进账,更是要好好感谢您老人家的,行不?”说着,她将钱贯子牢牢攥在老汉手里。

    老汉见她如此说,仿佛更有了理由,五指一收,钱就滑进了口袋。

    “老汉我这是看你孝感动天,才允你一处。不过你可要记得,万万不可折腾出什么乱子来。咱们村里的大人物可是回来了,香市那天有稀奇东西。”

    “什么大人物?”贺浔茵一脸懵懂。

    老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向前一指。

    那正是书院旁边的一栋富丽堂皇的大宅院,走兽飞檐,红砖青瓦,顶上一方匾额,黑底金字,上书“柳府”,自她穿来两个月,那厚重的大门总是牢牢关闭着,如今却正门大开。大路正中,一辆马车正悠悠驶来,车帘是上好的绸缎,银丝暗纹在暖阳下泛着金光,车身通体黑亮,牟钉皆是金光闪烁,似是真金。拉车的那匹宝马通体乌黑,竟找不到一丝杂色。车前挂着一个鎏金镂空香囊,下坠银铃,行动之间环佩叮当,如同仙音,听得贺浔茵愣在原地。

    呆滞之间她余光扫到自己身边有个褐色的家伙闪了过去,随即车帘一动,就消失不见了。她反应过来,心道糟了,大喊一声:“贺狸狸,你给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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