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

    北山国,大琼最北侧的藩属国。

    阳春三月,北山国灵鹿山终是有了几分初春的气息,山野间躺过一整个冬季的积雪开始消融,花草树木开始抽芽。山顶的空地上,十几个少男少女,刚刚结束了一场比武,围坐在一起,笑闹着分析刚刚结束的比赛。

    年纪最小的姑娘拧着眉头:“我最后挥的那一鞭子,还是不够漂亮……”

    一旁的少年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骂:“师父说的你都丢到脑后去了吗?我们习武是要成奸除恶,保卫北山,使出的每一招要够快,够狠,足够尽快制敌。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花架子!”

    刚刚拔得头筹的朵娅笑道:“正该如此,你最后的那一辫,力度足够,却因为你想要挥得漂亮,慢了几分,不然不一定输。”

    小姑娘争辩:“可是星野师姐,使出的每一招,都既漂亮又厉害。”

    “星野”二字一出,刚刚还很火热的气氛,瞬间沉寂了下来。朵娅咬了下嘴唇,垂下眼睫:“她是天赋,你学不来……星野呢?她又去哪里躲闲?”

    三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季节,也是同门师兄妹间的比试,年仅十二岁的星野只用了三招,手中未开刃的剑便轻轻巧巧架在了朵娅的颈边。那时的朵娅未满十五,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那一刻,只感觉天都塌了,没控制住口舌,说出了她后悔至今的话。

    “同门间的较量,你为何如此不留余地?难不成是因为你母亲早亡,父亲不要你,没人教养吗?”

    星野那时是什么表情?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收好手中的剑,平静转身离开。

    其实她转身的那一刻,朵娅就后悔了。此后的很多个碾转反侧,不能入眠的夜晚,她都在想,当时为什么要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当时为什么不能及时补救道歉……以至于后来竟到了这般田地。

    这件事的最后,是师父,也就是黎鹿族的圣女出面,才妥善收场。圣女在众人面前狠狠责罚了她,将她关在地牢中一个月,令她思过。待她从地牢中出来,想要找寻星野,认真道歉时,星野却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游历。

    星野似乎在找什么,但一直没找到。

    一年前,星野回到灵鹿山,却再也不参与同门间的比拼。整日里吃喝玩乐,到处寻乐子,再也找不见当初那个将剑架在她颈边,眼神亮亮的少女的影子。

    ……

    神殿旁的曲廊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枕着手臂翘着脚,悠哉悠哉晒着太阳。阳光下,她的皮肤似乎闪着光,像是隔壁灵鹰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像是大琼最名贵好看的瓷器。

    “星野!你这个小兔崽子!又给老娘惹祸!”

    远处隐隐有妇人的怒吼声传来,声音穿过七拐八拐的曲廊,夹杂在神殿外叽叽喳喳吵架的雀鸟声中,并不清晰明显,正闭目养神的少女却在瞬间作出反应,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间敏捷坐起身子,眯着眼睛轻车熟路往山林间窜。

    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有些松散,凌乱的发丝随着步伐晃动,伴着有些寒凉的风,有几缕拂过脸颊,惹出痒意,星野随意伸出手抓挠了几下,终于清醒了几分。

    她睁开眼睛,看着出现在前方不远处,三十多岁,横眉竖目的妇人,停住脚步,一个趔趄,尴尬地搓搓手,露出一口白牙,献上一个讨好的笑容:“越姑姑找我吗?”

    姜越看着星野不修边幅的样子,脑壳更痛了。星野生来有神力,功夫也是同辈中佼佼者,是以即使是寒冬腊月,寻常百姓穿着裘衣也哆嗦的日子,她也依旧喜爱穿着鲜艳好看的衣服,在雪地里上蹿下跳,惹人注目。

    姜越自星野母亲去世后,多年来教养星野长大,却还是没能习惯这一“陋习”。她将脖颈间围着的雪狐尾巴围脖摘下,上前两步紧紧围绕在星野的脖子上,顺手摸了摸她的手背,见是温热的,方才开口问话。

    “诸葛老头一大早就来找我,说你昨日带着他的孙子,将他养的几百头羊,公的和公的关在一起,母的和母的关在一起?”

    星野松了口气,轻快了不少。先前她还以为,姜越是为前两日把黄家养的乱吠的恶犬剃光了毛的事来找她算账,没成想是这件小事。

    星野耸耸肩,摊开手,满脸的天真无邪,眼神却充斥着死不悔改的劲儿:“这哪里怪我?是诸葛老头自己说的,男孩就该和男孩一起玩,女孩就该和女孩一起玩,方才是正道。我寻思着,世间生灵,皆是平等的。他既然不让诸葛小儿和我混在一起,他养的那些羊,也应如此。我便好心帮他给羊羔们分了家,哪想到这糟老头子,不感激就算了,还来告状!”

    姜越有些无奈,诸葛老头是大琼人,十几年前才搬来北山,骨子里还保留着大琼的思想,无法接受北山男女平等的观念。他的孙儿今年不过七岁,偶然认识了星野,跟在星野屁股后面上蹿下跳,耳闻目染了北山的思想,学着星野叫他爷爷老顽固,从此星野便成了诸葛老头的眼中钉,肉中刺。

    姜越声音软了几分:“公羊母羊分开关,如何生小羊?你这不是胡闹吗?大琼人的想法与我们不同,是正常的,无需和他们争执。”

    星野冷哼一声:“他们若老老实实的,不逼着北山子民认同他们的狗屁迂腐想法,我才懒得理他们。”

    姜越叹了口气,心知星野说的没错。随着北山成为大琼藩属国,两地交往密切,越来越多的大琼人移居北山,两地居民因为思想观念不同而产生的摩擦,也越来越多。这个问题,黎鹿族圣女知道,北山国现任至高权利拥有者,北山王室也知道,但一时半会,谁都想不到好的处理方式。

    想到圣女,姜越这才回忆起顶顶要紧的正事:“圣女叫你去找她一趟。”

    星野一愣:“师父?她找我做什么?”

    姜越揽着星野的肩膀,半推半就,带着她向神殿的方向走去:“兴许是你最近功夫练的不好?圣女要揍你一顿?”

    “那敢情好,师父打我,我便不躲,打伤了,我又能不用练功,躲几日闲……”

    黎鹿族神殿是黎鹿族圣地,是百年前黎鹿族先人用昆仑石一块一块堆砌而成,传闻修建上百年。建成后,历代黎鹿族圣女便居住在内,黎鹿族长老们每日议事,也是在神殿之中,圣女的弟子们,大多也住在神殿偏殿中,每日受教练功。

    星野的母亲是上一任黎鹿族族长的弟子,在灵鹿山长大,婚后方才下山。星野一岁时,与星野的父亲分居,孤身一人,带着襁褓中的星野返回灵鹿山。

    黎鹿族血脉大多天生具有神力,可操控风雨,但受天地制衡,寿命不长。星野八岁时,她便撒手人寰。自此,星野孤身一人,独自成长,偶尔会被祖父接回家小住,但大多时候,还是在灵鹿山中生活。

    姜越将她送到神殿外便离去,星野缓缓推开厚重的石门,步入其中。

    大殿中吊着十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的殿中亮如白昼。地面铺陈着各色野兽皮毛,四角燃着取暖的火盆。

    圣女穿着单衣,端坐在中央的蒲团上,有条不紊地煮茶。

    星野步伐轻巧,走到圣女面前,盘腿坐下,随手拿起桌案上盘中的山楂,语气轻快:“师父,听越姑姑说,您找我?”

    圣女用手指敲了下星野的手腕:“可曾净手?”

    星野手腕一晃,山楂却没脱手:“不吃不吃,只是顺几个午膳前开胃。”

    桌案上的茶壶发出沸腾的水声,已是三沸。圣女不再管她,转手将煮好的茶汤斟入一旁空置的茶碗中,推到星野面前:“喝完这盏茶,你便下山吧。”

    星野伸出的手一顿,神色奇怪:“下山做什么?”

    “你在山上呆的太久了,该下山历练了。”

    黎鹿族圣女座下的弟子们,一年中虽然大多时候都在灵鹿山中受教,但每年必会下山体察民情,这等寻常事不需特意提及。圣女此时所说的下山历练,是要赶星野离开北山,去大琼其他的地方。

    星野摇头:“我在山中呆习惯了,山中日子闲适,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呆着很是舒适。这样很好。”

    圣女心头火起,将手中茶盏狠狠拍在桌案上,茶水四溅,声音高高扬起:“混沌度日便是好?你准备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每日都在练武,怎么能说是混沌度日呢?”星野垂下眼睛,不去看火冒三丈的圣女,声音轻浅,边说边用衣袖,随意擦拭着桌案上的茶渍。

    圣女抬起手腕,轻巧转出一只冰球,砸向星野的前一刻,终是心软,变换成雪球。雪球在星野的额角撞开,落了她一头一脸的雪末。

    圣女冷笑:“你母亲若看到你如此荒废天赋,虚度光阴,估计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狠狠揍你一顿。”

    星野垂下头,如入定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圣女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子,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心疼。

    星野十二岁前,也曾是个认真刻苦的人,无论天赋,武功,神力,在同辈中均可拔得头筹,一度被长老们认定是下一任圣女的不二人选。可三年前,族里的神婆批命,算出她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命格时,一切都变了。

    黎鹿族族人有操纵风雨的神力,神力越强,寿命越短,大多活不过四十五岁。族中的每个孩子从小就知道并接受自己的命运,习以为常,不曾反抗。但星野不同,知道这件事后的两年里,她开始翻阅各种典籍,拜访了许多北山国隐居的名士,希望能求得改命之法,试图与老天做抗争。

    她尝试了两年,一无所获,最终只能放弃。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认真修行,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满心炽热的少女。

    星野搓揉着手掌中红艳艳的山楂,声音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含糊:“师父,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了,兴许明年就死了。现如今我只想好好享受生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我母亲那边您放心,等我到了地下,亲自去请罪……想来她也不会等太久了。”

    “一年也是年,十年也是年。人的一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想得清楚明白些才好。有人的一生如同流星陨落,虽短暂却照亮了整个夜空,有人平平庸庸走完一生,纵使长命百岁,到头来却一事无成,什么都没能留下。”圣女叹了口气,柔和了声音,“你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直到离开这个人世。可三生石畔奈何桥边,回收看着走马灯似闪过的一生,你会不会后悔呢?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卦象,一个命格,提前在心中结束这一生?就这么放弃,你甘心吗?”

    星野抿着嘴唇,半晌没有回答。

    大殿的门没有关严,有风顺着缝隙吹进,星野竟然觉得有些冷。

    “星野,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即刻下山,去找这个答案。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中,若你寻到答案,可随时上山找我;若寻不到,三年后,你的余生,由我来安排。”

    “……若我活不过三年,早早的死了呢?”星野背光而坐,抬起头直直看向圣女,眼眶隐约有水汽浮现,声音脆弱如同吊在悬崖边的稚子,“师父,我试过的,我敌不过命。”

    圣女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孩,眼神如同一把尖锐的剑,说出口的回答带出了一片朦胧的血雾:“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结果是什么?若你真的死在大琼,活不过这三年……那这便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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