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四月，流云微微。
乔囤有预感，这将是个对她很重要的春天尾巴。
她今天特意妆扮了一番，梳了发髻，藕粉色西装外套内搭香槟色醋酸缎面鱼尾裙，勾勒出一捻儿细腰，湖水色丝绢，精绣一丛水仙。
剧本围读会设在秣陵的影视基地城。
乔囤第一次在线下见到了裴知聿。
出人意料的是，他看上去年纪一点也不大。面庞天生昳丽，眼眸深邃幽长，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唇晕丹图，左边眼睑下面还有一颗俏生生的红痣。看起来是个喜欢安静独处的人，身上散发着高处不胜寒的忧郁逼格，在一众俊男靓女中间，气质竟然不落半分。
身量颀长，宽肩细腰，穿着裁剪利落、典雅而低调的西装，搭配款式简约的白色衬衣，除去左手腕的手表外，再无其他修饰。与其说是导演，更像是什么理工科的大学教授。
实在清隽动人，让人不由想起木润山辉的血玉髓。
小鱼赶紧把乔囤推上前，“这是我们乔囤。”
乔囤对他伸手友善的小手：“你好。”
裴知聿一言不发，俊美无俦气场强大，掀下眼盯着她伸出来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手指白皙，不像很多女孩子那样喜欢贴着漂亮的甲片。
“你好。”裴知聿的视线从乔囤身上打了个转，波澜不惊地收了回来。回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靠的近，乔囤甚至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让人想到寺庙与森林。
小鱼松了口气，愿意握手，看来裴知聿不太爱上网。
看着相握得两只手，乔囤却微微睁大了眼。
你捏我！
你使劲捏我！
手背和掌心被不断挤压，乔囤漂亮的眉眼吃疼地皱起，想要把手收回来，但对方力气大握得紧，手根本抽不出来。
暗自使力也挣脱不开，这一刻乔囤体会到了被捕兽夹铁钳扼住小动物的感受。
真他妈见鬼了wtf！
这一句，是她替小动物骂的。
乔囤面色变得不自然，手指挤压在一起骨头发疼，裴知聿的助理注意到忙瞬移过来挡在两人中间。
“裴导，裴导，剧本！”试图靠身体锯开两人焊死的手。
他音量拔高，尖锐的声音把人从思绪里拽出来。
冒冒失失的，小明星差点折他手上。
裴知聿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如大梦初醒，松开乔囤的手，禁锢消失，乔囤的五指姑娘重获自由。
乔囤终于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拔下来，终于抬眸看了眼来参加剧本研读会的人：盛花奖最佳女演员、十年大戏院台柱、有口皆碑的老戏骨、业内金牌编剧、前商业大导制作人……
乔囤差点双膝一软。
大佬们，受干女儿一拜，我想给你们养老送终!
见到乔囤，他们没有一个人流露出讶异或轻视的态度，仿佛网上那些恶评他们完全不知道。
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裴知聿得体地将乔囤介绍给大家，声线都带着丝清冷矜贵，“这位乔小姐是我请来今天一起参加剧本围读的演员。这是试读剧本，你可以先看看。十分钟后人齐了就开会。”
乔囤双手接过裴知聿递来的剧本，一路同手同脚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试读剧本只有一场戏，是很重要的开篇。
翻了几页，乔囤忽然意识到，这个剧本……是2005年的真实案件改编的。
从2005年六月份开始至今的二十年间，在秣陵的邻里街坊出了一个“杀人狂魔”。这个穷凶极恶的狂徒大部分是选择年轻女性下手，作案多起。
而要筹拍的电影案件是连环凶杀案的第一起案件，在报道中通常被称为“5.31秣陵雨夜凶杀案”。在本市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乔囤小时候也曾有过听闻。
案件发生在5月31日这天晚上，受害人是名年仅28岁的年轻女人，在去给孩子买六一礼物的路上遇害。
在第一起案件之后，正当居民们震惊之时，当地又出现了一个受害者。之后凶手接连作案三起，引得人心惶惶，大家害怕得不敢单独出门。
那时乔囤也只9岁大，学校离家不过百米，乔妈妈不惜请假，都要亲自接送，亲眼看着她走进校园才安心。
事情闹得这么大，破案的压力也很重。可受限于当时的条件，摄像头并不普及，DNA 技术也未成熟，加上凶手往往刻意选择在暴雨天，导致物证痕迹等被大量破坏。
最后警方超大规模地排查走访了五个区6个县、数十万的男性，最终锁定的嫌疑人却一个个被排除了嫌疑。
而这样的行动或许终究是震慑了凶手，此后未再出现第六个受害人，但案件却成为了本地最著名的悬案之一。
而这出戏是女主角手拿礼物在雨中赶回家时遇见凶手的剧情。
不知怎么，乔囤读着总觉得脊背发凉。
乔囤索性在脑内搜索起关于“5.31秣陵雨夜凶杀案”的资料：【卡皮巴拉，不是一切关于杀人的知识都能告诉我吗?你能告诉我凶手是谁吗?】
系统冷冰冰地回答：【这并不属于人类的『知识』的范畴，且本系统不具备『推理』、『破案』等功能。】
“坏系统。”乔囤暗暗骂它一句，看到脑海里弹出许多案件的报道、照片，乃至当年的一些卷宗和笔录。因为资料过大，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她只能挑重要度高，报纸上的案情介绍先看。
秣陵连环凶杀案被害人死亡后，死因均是大脑遭受重击而亡，并且现场从未找到被害人的雨具。最残忍的一点，经过法医检验，死者胃里里残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模糊不清的“群燕追舟”四个字。
雨夜，谋杀，神秘，死亡……一个个词汇在乔囤的脑海中闪过。
当地警方初步判断是熟人作案，否则受害者不会在不知情的时候乖乖吃进纸条。
“好，现在人齐了，感谢大家来参加《群燕追舟》的剧本研读会，那么接下来开始……”裴知聿站在聚光灯下，灯光泼洒半身，瞳孔亮成茶水色，盛在眼里，好似青花瓷碗装着龙井，随时可以溢出水来。不知道为什么，乔囤竟从其中读出一抹哀伤。
剧本围读开始后，作为小趴菜的乔囤就在后排努力地听大佬们发言。
虽然故事是由真实案件改编，但为了导演意图和电影观感，有不少细节还是尊重事实，还原现实的。比如电影里那个的女主，场景设定是在雨夜归家的途中遇害。
正讨论得热烈。
“乔囤，你怎么想？”裴导状似不经意地提问。
“我？”乔囤错愕住了，这一下突然得像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
“是的。”裴知聿颈修长，正颔首敛目注视她。
感谢刚刚在脑海中捋过一遍系统发来的资料，乔囤很快做出了反应。
“我主要在看女主暴雨归家的这一场戏，这是雨夜连环凶杀案的第一起案件，此时大家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所以在表演上女主对雨天行走应该显得没有那么警惕。我觉得她内心甚至是欢喜期待的，因为她手里拿着给孩子买的六一礼物。”
乔囤不疾不徐地说完后，立马低下头，露出小小的发旋，一时间有点惴惴不安。
“继续！”裴知聿拿了桌上的笔在手里把玩，鼓励地看向乔囤。
突然，一道灵光在乔囤的脑海中乍现——
充满正义感的警察往往很难揣摩凶手的变态心理，所以案件难以侦破。那如果是一个比凶手还变态的【杀人犯】系统呢？他们的想法肯定有共同之处。
“卡皮巴拉，快告诉我凶杀犯一般选择作案对象的原因依据是什么？”
【好的，宿主请看VCR。】
乔囤的脑海里弹出一个视频，几十个重案惯犯在看一段随机的街头监控视频，然后让他们选择自己想要的犯罪对象，他们的选择具有高度的重合性，这些潜在受害人的共同特征，走路慢吞吞，带着耳机听音乐。
恍惚间，乔囤觉得仿佛就是她自己走在那条雨水冲刷的路上。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选择着犯罪目标。
“卡皮巴拉，那连环杀人犯是否存在对熟人下手的可能？”
【根据资料库的案件情况统计，是存在的。但是被害人之间会存在某种社会联系，比如他们往往有共同的亲属或者朋友。】
久久不闻其声，座下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
“乔小姐？”
乔囤有片刻恍惚，良久方才开口：“我觉得电影剧本有一个不太自然的地方。根据凶手残忍的手法，按照犯罪心理学来说，他这样的狂徒选择的目标应该是陌生人，对熟人下手的可能性不高。”
“必须斩断和受害者之间的情感关系，这样才能把他们当成无生命体，对他们进行施暴。”
她自顾自往下说去：“最关键的一点，几名受害人之间并无关联，也没有共同好友。”
“因此，我跟警方的推测恰恰相反，这起案子并非熟人作案，而大概率是随机选中一名陌生人犯案！”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她继续。
“电影是根据现实故事改编的，我觉得最大程度上还原现实比较合适。”
乔囤脑海里不断快速地略过系统分享视频，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既然不是熟人犯案，那么嫌疑人如何选择犯罪对象？”
系统在她脑子里跟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哒上了：【根据现有研究表明，一个有经验的狩猎者，通常会在犯罪前，对潜在受害者的心理状况和易受害程度先进行评估，同时在选择潜在猎物时有着自己的判断倾向。】
乔囤愈发从容，“所以也就是说，在回家的这条路上，肯定不止受害人一个女性，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凶手锁定她为目标呢？”
卡皮巴拉默契配合着：【美国连环杀手——泰德邦迪在接受记者访问时承认，自己是通过姑娘走路的姿势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不是合适的受害者，心理学家安杰拉布克做过一个实验分析，发现这类潜在受害者走路的时候，有个共同的特征，他们大多走得慢，走路不抬腿，垂头丧气没精神。】
乔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脑海中的系统幻象散去。
“为什么选中女主？她与其他人有什么差别？我猜是因为——她雨天没有打伞。”乔囤响亮地说。
“扮演受害者出门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看起来比其他人脆弱，犯罪分子也是欺软怕硬的，所以案件中的受害者普遍是身材娇小的女性。”
乔囤抬起眼眸叹息道，“当你还想着如何保护自己的时候，总有人看透你的内心，不经意间已经成为他们的目标。”
“我们在拍摄这个画面时，女主角可以手拿一捧鲜花和一个毛绒玩偶。毛绒玩具是孩子的礼物，鲜花会增添女主的柔弱感，而且在面对侵害时，鲜花不能作为自卫反击的武器。雨天所有的行人通常手里会有一把雨伞，雨伞可以作为很好的防卫工具，导致嫌疑人不敢对其他女性下手。”
乔囤沉吟片刻：“电影女主在雨天不可能不带伞，可以设计成她去花店买完花，把伞落在店里了，被其他顾客顺手带走。因为着急赶回家，中途雨势变大，因此犯罪现场才会找不到雨具，因为虽然在暴雨天，被害者当时手里根本就没伞。”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会上鸦雀无声。
几乎周围人都以一种“你很刑”的目光看向乔囤。裴知聿的脸隐没在香烟后，没人知道这位久负盛名的导演在琢磨着什么。
乔囤身旁负责记录的小鱼眨巴着眼，无所适从地怔在那里，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了——我家乔囤什么时候突然长出脑子来了？？她居然还偷偷修了一门犯罪心理学？？？
金牌编剧周巡先出声：“你说的角度很有意思，乔小姐对这个案子也有了解？”
乔囤直面他探究的目光，恰到好处地做了个茫然的表情：“我从小在秣陵当地长大，这个案件一直是个悬案，关注度很高。”
毕竟她要怎么解释自己身上缀了个【杀人犯】系统!
卡皮巴拉不干了：【嫌弃我？哼，过河拆桥！我不配有名分吗？今天的我你爱答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狠狠威胁完，系统在乔囤的大脑里拟态成水豚模样，胖乎乎的身体一顿撒泼打滚后，直挺挺地躺着不起来。
乔囤：“卡皮巴拉，你当初为什么绑定我当宿主？真的是因为我一屁股差点坐死你吗？”
【不是，其实是因为你善良。】
“啊哈？”
【当所有接触动物的明星都浓妆艳抹，跟我们互动的时候，就只有你是素颜，还带了口罩手套。那个楚楚北鼻涂着厚厚的大口红亲了我的好兄弟海豚，听说它第二天就过敏了。其实化妆品会对我们造成伤害，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皮肤感染。还有那个金妮妮为了在观众面前秀她新做的美甲，甚至不带手套地摸了熊猫，这些行为都有可能让我们染病，那个节目策划简直又蠢又恶。只有你，又美又有素质！】
乔囤被夸得通体舒畅，脑海里抱起拟态的大水豚，狠狠亲了一口：“嘿嘿，会夸，多夸点，我爱听。”
【别动手动脚，我不是那种随便的系统，小心我喊来荆轲收拾你！】
“荆轲是不是因为绑定了你才刺杀失败？”
【你礼貌吗？】
这时，其他人看向乔囤的眼神也变了，剧院的老前辈笑呵呵地来问乔囤对于角色的理解，
甚至跟她探讨当地的方言口音要怎么更好地运用进电影里。
乔囤大脑中的拟态水豚识趣地闭了嘴，伸出后腿，四肢放松，像只刚烤出来的板鸭，趴在那里，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双目阖实，安安静静。
很快乔囤便融入到大家的讨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