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平山东侧的仙者们搭起篝火围着篝火起舞。欢声笑语几乎要传到无妄海对面的三仙岛了。
打赢了长平谷的战役之后,他们便在此地驻扎下来,到今夜,已是第五夜。
有仙者端着清酒给吴熠阳敬酒。
“仙君此役打得实在漂亮,五仙山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巨灵族赶回了三仙岛。他们的君王死了,三仙岛怕是要闹上三五年了。”
吴熠阳笑着喝下杯子里的清酒,道:“只要巨灵族能够撤回三仙岛,便是值得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仙者望站在吴熠阳的不远处,见吴熠阳与说话的那位仙者转头看向她,她便举起酒杯道:“被金色羽箭刺中的不是仙君,陨灭不入轮回的不是仙君,仙君当然能把牺牲说得这么无所谓。”
说罢,仙者望喝了就。
吴熠阳登时红了眼睛,瞪着仙者望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仙者望也像是与他杠上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三仙岛的君上晁姗死去第五日,深夜,柳滢才自营帐中醒来。
才醒来,她便听到了营帐外的欢声笑语。
“叶兴言,叶兴言。”她声音沙哑,叫了两声后,却始终没有人回答她。
她挣扎着起身,想要出门去。
原本,她应该还要沉睡下去的。
吴熠阳知道她向来便一定会责怪他。而如今军中责怪他的人已经不在少数了。是以,他用术法控制她,不让她醒来。
不过,许是她想要醒来的愿望太强烈,是以药物也控制不住。
这五日,她做了许多梦。大多数的梦,都是在云台山的寒潭中。有一个人坐在寒潭边上,穿着白衣,跟她说话。那人总说她要走了。她想挽留,却囿于那方寒潭,挽留不住。
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梦,柳滢最终挣扎着牵住他的手。而后,她便醒来了。
出了营帐,最先见到的就是仙者望。
仙者望喝了酒,像是有些醉了。
“仙者望,叶兴言与念真仙君呢?”柳滢上前问道。
仙者望苦笑着,指向无妄海对面的三仙岛,“那边。”她道。
柳滢心里很失望,可她自己也知道,吴熠阳先前的作派,便不像是会救他们的。
“你能帮我渡过无妄海,去五仙山么?”
仙者望眼中闪着光,像是不醉了。他当即放下酒杯道:“现在就去么?”
“现在就去。”
仙者望道:“走吧。”朝前走去。
“柳滢,我将你从他们的宣花板斧下救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的。”吴熠阳握着酒杯道。
“熠阳仙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若非念真仙者杀了巨灵族的君上,五仙山能如此轻易地越过洪川,到长平谷来么?”柳滢愤愤道。
吴熠阳却像是被柳滢的话踩到了尾巴,冷声道:“念真仙者能为五仙山出力,那是她的荣幸。”
“那么听南仙者呢?”仙者望反问道,“听南仙者为一样仙君挡的那两箭,是否也是听南仙者的荣幸?”
“那是她自作多情、她心甘情愿的,我从来没有叫她替我挡箭过!”吴熠阳眼尾通红,咬牙切齿道。
五仙山部众全都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吴熠阳。
吴熠阳的手在颤抖,几乎拿不住酒杯了。
柳滢则是对眼前这人完全失望了。“当然,你可以这么说她。可你该记住,你放手时候的样子。你让唯一一个深爱你的人为你挡刀,我不知道这该是你的荣耀,还是你的悲哀。”
吴熠阳望着柳滢与仙者望离去的背影。身边的窃窃私语如洪水般传入他的耳朵。周围的仙者都用一样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剧痛蔓延。
对于伍听南离世,迟来的痛苦,终于从心上蔓延开了。
*
柳滢与仙者望刚想渡过无妄海,叶兴言便抱着念真仙者从无妄海上走出来了。
柳滢赶上前去,便见到满身伤痕的两人。
仙者望接过念真仙君。
柳滢则上前去扶叶兴言。没曾想神色平静的叶兴言一张口,便吐出血来,摇摇摆摆间,紧紧搂住了她。
柳滢慌忙扶住他,却因他太重,与他一起跪倒在地上。
“叶兴言,叶兴言!”柳滢急切地叫到。
叶兴言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终于回来……见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柳滢心疼道。随后,她转头望向仙者望,“仙者望,你还有丹药么?”
仙者望忙拿出丹药递给柳滢。柳滢给叶兴言喂了一颗,叶兴言的气息这才被稳住。只是,他一个凡人,这两百年来也是靠着柳滢的琉隐丹在支撑。如今受了重伤,身体怕是一时半会儿养不好了。
仙者望与柳滢一人扶着一个,将叶兴言与浦念真扶到了长平山的营地。
营地的仙者们,见到二人扶着受伤的叶兴言与浦念真进来,再次安静下来。
很快便有仙者走过来帮忙,将叶兴言扶进先前住的营帐中。
可是叶兴言的情况越来越不好。那粒仙丹仅是吊住了他的命,他还得得到更好的治疗才是。五仙山灵炁充沛,药草也比其他地方的更有效。柳滢不顾的夜色茫茫,执意带着叶兴言出门,要将他连夜送去五仙山。
她才扶着叶兴言出门,五仙山的仙者便都围了过来。
“摇光仙者。”有人唤到。
“我没事,但他受了重伤,要回五仙山治疗。还请诸位仙者给我让个路。”柳滢说道。
可那些仙者却一动不动。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道:“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我说吧。摇光仙者,你去哪里,我们就跟你去哪里。”
“我回五仙山是得到君上首肯的,且如今他与念真仙者,为了刺杀巨灵族统帅,身受重伤,理应送他们回五仙山修养。可是诸位若跟着我回五仙山,那便是临阵脱逃了。”
“我们才不管什么临阵脱逃呢,君上虽是好君上,可他的儿子,并不值得我们在前线卖命!”有人愤愤道。
“是,我们宁愿死在五仙山,也不想再在此处了。”
“恳请摇光仙者,带着我们一起回去吧。”
“诸位,五仙山并非君上或是熠阳仙君一人的五仙山。它是我们矮灵族赖以生存的净土。诸位难道忘记了,三千年前,我们是如何艰难才有了五仙山?”仙者望走到众位仙者之中,道:“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已知晓。诸位心里的委屈我是清楚的。可若现在负气离开,那我们那么努力渡过洪川,爬过长平谷,又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沉默了。
随后,仙者望又道:“我此去五仙山,定将这一切告知五仙山的所有人,要他们为桓无做主。”
原来,桓无因为与吴熠阳产生争执,说了吴熠阳一句,便被吴熠阳用水剑杀死了。
吴熠阳在前线的许多作为,本就让前线的战士十分不满了。如今又在柳滢与仙者望奋力救对五仙山有功的叶兴言与念真仙君时,出了这档子事情。吴熠阳的声望在洪川,算是彻底毁了。
柳滢将仙者望叫到角落,道:“此事不可拖,快些飞书回去与君上说明情况。若是前线人心不齐,那都不用巨灵族打过来,五仙山的就自己溃败了。”
仙者望只得找来另外两位仙者,带着柳滢、叶兴言、浦念真三人先行回五仙山去。同时,仙者望依据柳滢所说,修书一封,寄给吴信然。吴信然知晓情况后,当即褫夺了吴熠阳的所有权力,召回五仙山。至于前线的战事,则暂时交给仙者望与仙者均实处理。
回到五仙山后,叶兴言与浦念真的伤势很快便得到救治。不久后,他们的伤势就好转了。等吴熠阳携带一切兵权回到五仙山时,叶兴言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吴熠阳回来的第二日,五仙山主山四望山的大殿中,便乌泱泱坐了一群人,要对吴熠阳杀死桓无仙者的事情进行审判。
柳滢与叶兴言、浦念真作为前线战事的参与者,坐在了殿中左侧的位置。
所有人都来了,可要被审判的正主却一直没有出现。
吴信然的脸越来越挂不住。直到有一位仙者匆匆跑进殿中,低声在吴信然耳边说了些话。
吴信然脸色铁青,低声道:“就是抬,也得将他抬到殿上来!”
不久后,吴熠阳便被两位仙者用坐辇抬着进了殿。随之而来的,是从他身上传来的浓重酒气。
殿中许多仙者捂着鼻子,嫌恶地望着躺在撵上像是一滩烂泥的吴熠阳。
吴信然则端着一壶水,从殿上阔步走下来,将一壶水泼在吴熠阳脸上。
吴熠阳感受到水的寒凉,这才微微睁开眼睛。见到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却也不起身,只笑道:“父君,您来啦。”
“熠阳仙君,你可知罪!”吴信然厉声道。
“知罪?知什么罪?”吴熠阳呵呵笑着,笑着笑着却是哭了。
“我为何要知罪?我错在何处?”原本仙人之姿的熠阳仙君,此刻泪流满面,“我知道了,我错在有一个太过厉害的父亲,有一个被人看轻的母亲。我——”
“啪!”
殿内传来响亮的耳光声。吴熠阳的话,消弭在了吴信然给他的那个耳光中。
吴熠阳不可置信地望着吴信然。
只听吴信然心痛道:“你什么都有了,却不知足。你身上有必须担起的责任,却总是逃避。你这样的人,怎配做我的儿子?来人,将他拖去小汤池,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出来!”
“君上,难道桓无仙者就白死了么?”金就山的山主原本是坐在吴信然右手边的,如今却是站了起来。
吴信然没回答他,而是拿出神鞭,挥鞭将吴熠阳打得几乎断气。
吴熠阳本就醉酒,如今又被吴信然打了这么一顿,殿中的仙者俱是洗了一口冷气。君上向来对熠阳仙君很是纵容,这次竟下了这样的死手。殿内众人,再没有人敢有一句异议。
“将他拖去小汤池。”吴信然吩咐道。
“小汤池……”
殿中仙者听到这三个字,都安静下来。
五仙山最大的刑罚,便是被关到小汤池去。到小汤池去的仙者,一百个中,都没有一个是能活着出来的。
看来,君上这次是真的对熠阳仙君下了狠心。
见到君上这样的处理,所有仙者都闭嘴了。
吴熠阳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此时他感受不到坐辇在动,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道光。耀眼的光中,站着伍听南。她冲他笑,他想抬起手牵住她伸出的手,却在下一刻就失去了意识。
*
这边,柳滢才扶着叶兴言走出大殿,浦念真便追了出来。
如今,浦念真已经因为刺杀巨灵族君上有功,被五仙山的所有仙者接受,成了柳滢之外,第二受欢迎的人物。她也不用再在五仙居修东洲史,而是加入了五仙山的议事厅,成为了五仙山的决策者。
“摇光仙者,我与兴言有些话要说,可否请你回避?”浦念真道。
柳滢识趣地走开,只远远地望着在古树下交谈的二人。但是,从浦念真的肢体动作,她可以看出来,浦念真是喜欢上叶兴言了。就在几日前,她带着叶兴言去五仙居时,浦念真对叶兴言还不是这样呢。
不过也是,任谁被另一人从生死场中救出来,不离不弃地被带着脱离险境,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就连她,在见到叶兴言抱着浦念真走出无妄海时,心里也是一惊。对叶兴言呵护浦念真的行为,很是羡慕。甚至,像是生出了一丝丝嫉妒。
*
二人说了好大一阵的话。待二人说完话,叶兴言走到柳滢跟前,柳滢便不禁调侃,“怎地,你要留在东洲当女婿了?”
叶兴言望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成为五仙山君上的儿媳吧。”
“呸呸呸!”柳滢嫌恶道,“我可不喜欢他那样的。”
“是,你喜欢司辰那样的么。”叶兴言道。
司辰……
这个名字将她拉入了回忆中。
果真,忙碌才是最好的灵药。如今她全身心都扑在救活姐姐上,竟是许久都没有想起“司辰”这个名字了,更是没有想起司辰这个人。
喜欢一个人,见到他的时候一定是欢喜的,甚至想起他的时候也是欢喜的。可是现在,她对司辰似乎只有无尽的无奈和厌烦。
他总是在离开她。一次次地离开,归期不定,就像她少时的母亲,后来的姐姐柳摇光一样。
“总归我不喜欢吴熠阳这样的,也不会留在五仙山当什么儿媳。”
那便是喜欢司辰那样的喽?叶兴言垂下眼眸,踩着地上的影子,并不动弹。
“我回去了。”柳滢道。
“我也一起。”叶兴言跟在柳滢身后,朝着仙鹤居走去。
路上,他问:“你好奇我与念真仙君的关系,却不好奇我与念真仙君在三仙岛发生了什么,是怎样逃生的么?”
“不好奇啊。刚刚的话,也不过是调侃你罢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东洲了,以后,东洲的事情与我还有什么关系?”柳滢答道。
叶兴言听罢,苦笑道:“也是。那便祝你万事成功,早日完成自己的梦想吧。”
*
原本吴信然是与他们约定好的,一旦柳滢让巨灵族部众撤出长平谷,便给她追魂弩。可是这几日,她上山去,都没见到吴信然。甚至,她寻遍整个五仙山,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柳滢急了,生怕他赖账。
这日,她在仙鹤居遇到来找叶兴言的浦念真,便与浦念真说起此事。
浦念真道:“去小汤池看看吧,他儿子还在小汤池呢。”
柳滢顺着浦念真的指路,到了小汤池。果真,吴信然便在小汤池边。
吴熠阳的伤像是好了许多,已经可以坐在石凳上了。
吴信然见柳滢来了,便道:“明日我便会将追魂弩给你。可追魂弩是神器,可以借给你用,但不可以给你。”
“好,我用完就还回来。”柳滢答道。
“追魂弩被你带去东洲,我终究是不放心的。是以,我让熠阳跟着你去。等你用完追魂弩之后,将追魂弩给他便是。”
“君上,我言出必行,不用特地派个人跟着我。”柳滢对吴熠阳的跟随,表现出很大的排斥。
可吴信然却道:“正如你不信任我一样,我也难以信任你。你若是要拿追魂弩,那边让熠阳跟着。还有你那个师尊,我看也是颇有仙缘的,不如就留在东洲修炼好了。”
“我师尊的事情,我不能替他做决定。”柳滢道。
“那便让他自己做决定。这件事情便这样定下了。熠阳,去到中洲,你要多照顾摇光一些。”
“是。”吴熠阳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声带被刀割得千疮百孔了一样。
柳滢出了小汤池,会仙鹤居跟叶兴言说了她与吴信然的谈话。叶兴言表示自己要跟着柳滢回中洲。
黄昏时分,浦念真再次来到仙鹤居。
她的脸色不大好,叫着叶兴言便出去了。
仙鹤居荒无人烟的角落里,浦念真道:“你要去中洲?”
“我本就是中洲的。”叶兴言答。
浦念真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是为了她么?只有我们才是一路人,你不明白么?”
“不全是。”叶兴言答。
“那为何要去中洲?”她眉头紧锁,
“此行,我是一定要去中洲的。”叶兴言坚定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
叶兴言望着她轻声笑道:“你若去了,那谁留在东洲,留在五仙山?”
“那你还会再回来么?”浦念真又问。
“自然是要回来的。”
*
柳滢终是成功拿到了追魂弩,启程回了中洲。
吴熠阳身上的伤像是完全好了,性格大变,几乎像是一个沉默的呆子。
叶兴言笑着与吴信然告别,“君上莫要担心,我一定会带一个全新的熠阳仙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