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分，碎金似的阳光透过平南王府西院的檀木雕花轩窗，斑驳的晃着人眼。
窗边案上的兰花开得正盛，浓郁的花香升腾。屋里小炉煨着的药香和花香缠绕起来，因着房中的人病着，怕开窗伤了风，将窗子关的紧，又烧着地暖，整个暖阁里异香氤氲。
“苓儿... ...咳咳”
重重纱幔落下的地方，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声音有些哑，几乎微不可闻，但候在门外的人还是听到了，急忙忙双手往脸上一抹，小跑到了床边。
如今还是初秋时分，天气虽有些温凉的意味，远远没有到冷得冻人的地步。床上的人却裹着厚厚的雪松素色缎面锦被，
商桑躺着松木雕花的床上，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侍女，女儿家爱俏，原本每天都要仔仔细细疏起头，扎上时兴的发型，最爱簪花的人，如今头发松松的束着，身上疲态尽显，一双水杏似的眼睛，此时眼尾泛着红，脸上泪痕依稀可见，正不错眼的看着她。
自己这几日病重，这丫头也几夜都没合眼了。
商桑想着。
“世子爷可曾回了？”
青苓一时哽住，久久没有做声，末了道一声。
“没呢。”
自世子妃今早提起，她便遣人出去找了几遭，得来的结果只有一个。
“不回。”
青苓早看清了这个男人的寡情，自家向来通透的世子妃如何就看不清呢？
商桑又咳起来了，咳起来一时停不下来，青苓忙起身去拿痰盒。
趁着她离开的功夫，商桑将掩着唇的手帕打开，只见绣着兰花的洁白帕子上一抹赤目的红。商桑看着拿手帕半晌，不做声将那手帕收了起来。
青苓拿着痰盒进来。
就听见自家世子妃轻声道：
“再遣人去找找吧。就说是我叫他回的。”
青苓应下来，叫来外头侍候的侍女吩咐几个小厮传话下去。
日头一点点沉下去。
“我这是病了许久了？”
青苓躬身替床上人掖好被子，声音有些闷闷的，宽慰道。
“世子妃这病也没多久，许是病中苦闷，就显得日子久了，且放宽心些，莀太医也说了您这病是劳累过度，积郁成疾，且将那些琐事放一放，静心养着，来年开春，定就好了。”
“也没有多久，怎地婶子也许久不来看我了。怎地... ...就这般忙的抽不开身。”
她口中的婶子指的是世子兄长之妻应氏，应氏乃应尚书之女，两人从前未出阁时便是手帕交，早些年商桑住侯府时便在常常在一处顽儿，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认识了李运。后来商桑嫁给世子李鸠，同年应枝谜嫁给了世子的庶出兄长李远。
原本的闺中密友成了妯娌，几年来，更是好的如胶似漆。只是不知为何，自商桑病来数月，由起先的日日探望，再到不知是不是被府中琐事绊住了脚，来的日子渐渐少了，从一周两三次到如今久久不见来一次，粗略算着已是有月余。
能有些什么事呢，又不是节下，有各家的节礼要备，人情的往来要忙，也不是过年，有各个庄子钱财的出入要管。青苓虽心下明白，却是万万不敢讲出来，嘴上宽慰着自家王妃。
“府中事务多，忙起来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商桑躺在床上，没有说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良久传来一声叹息。
青苓握住垂在被子外那双手。原本纤白如玉得一双手，如今瘦的吓人，摸上去嶙峋的一把骨。
屋里地龙烧得旺，她站在旁边侍奉，已是出了一层薄汗。冷不丁握上去，像是握了块冰在手上。
她鼻头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一路看着自家世子妃原本削葱似的嫩生生的一双手，到如今同槁木一般枯瘦。不过是三月余罢了。
一时不知想起什么，心中又恼恨起来。
自从世子爷将那女人带回府中，这府里何时安生过一日。
太医说这病是超劳过度，忧思过重引起的。世子妃本就敏感多思，可恨有些人偏偏要无端生出许多是非来。
青苓点上了灯，外头的门打开了，床上的人听见声响，以为是自己等的人回来了，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又不着痕迹的理了理鬓发，她想着自己久病，定是不好看的，即期望着见到人，又忧心李鸠见到自己不堪的病容，一时有些踌躇。不过这踌躇只存在瞬息之间，在见到来人的面容后便荡然无存。
侍女捧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走进来，隔着床幔遥遥看了眼病榻上的人，看清了到床上人苍白的面色，将其交给了青苓。
商桑眼中的光亮消失了，她喝完药，又趟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喃喃道。
“我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不是可能，不是只怕，而是单单一个是字。
房中的灯火摇曳着，蜡烛的泪流了又流。
青苓捂住她的嘴。
“主子快别说这些话了。”
商桑艰难的摇了摇头。
“把这花搬出去吧，这屋里一直汤药不断，没来的把好好的花弄坏了。”
这花早该搬出去了，不是忧心药气弄坏了花，而是花香浓重，世子妃久病，哪里受的住花香来熏。青苓二话不说便唤人来将花搬出去。
这盆花商桑每日浇水施肥，最最娇贵的品种，又要晒足太阳，又受不得一点儿风雨，是以每天都要搬出去晒太阳，日落又搬回来，担心丫鬟们失手打了，自己每每亲手上手搬。这般娇养着却几年也不见开花。
今年终于开了，商桑如何不喜。后来病了，也不肯将那花搬出去，将平日里摆着的一道西洋琉璃彩绘屏风撤了，放了张几案，将花摆上，清晨阳光恰恰好照在上面，雅致幽香。看着也欢喜。
再怎么珍贵的品种，终归不过一盆花而已，如何能得世子妃这般爱重，只因是这花是几年前李鸠所赠。
那时他们还很相爱，至少在商桑看来如此。
“兰花赠兰芝美人。桑桑，它很衬你。”
李鸠生性散漫，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却很专注。
一个丫鬟走了进来。
“世子爷差人回来说今日不回来了，还说... ...说您莫要打发人去寻，扰到他吃酒会客，也没来的叫人笑话。”
青苓闻言，僵了僵，不敢去看床上人的面容。
却听见一声轻笑，包含万分无奈，沧桑不已。
商桑笑了，笑李鸠薄情寡义，更笑自己愚蠢，痴心错付，还心存妄想。
“世子妃... ...”
青苓还想说些什么。
却被一声莺歌儿似娇笑打断。
“姐姐，我来看看你。”
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门外款款走来，绣金线的衣摆闪着潋滟的光。
“听说姐姐派出的人请了又请，世子爷今儿也没回来，我这个做妹妹的，特来看望姐姐，免得姐姐寂寞不是。”
阑珊是两年前李鸠从外边带回来的侍妾，在府中独得恩宠。商桑虽素来性子温和，又无心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奈何阑珊步步紧逼，诸多挑衅，加之商桑一心念着李鸠。见到他将别的女人带在，哪有不妒的。两人少不得暗暗争斗。
环顾一周，见只有一个侍女在旁边伺候。阑珊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出言道：
“我只听闻久病床前无孝子，不成想姐姐这么多年来没有个一儿半女也就罢了，如今久病，连一个亲近人也不来探望了，只有我还想着姐姐。”
她这番话，一方面是暗讽商桑嫁给李鸠多年无子，一方面指应枝谜两人平日里装的好一副姐妹情深，如今她病的厉害，人倒不见了踪影。
说完话，阑珊望着床上的人，眼中得色难掩。
却久久不见床上的人回话。
躺在床上的商桑听了阑珊的话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她又想咳嗽了，可没等咳起来，便觉得身体渐渐变轻，神志也渐渐清明起来。先是疑惑，后来是了然，自己久病缠身，如今可是要解脱了。
她飘荡起来，看了一眼床上的自己的躯体，一张苍白的脸，头发乱蓬蓬病痨鬼一般。苦笑一声，便离开了这间暖阁。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该家去了。
“世子妃”
青苓一听见阑珊的声音，便想拦住她，只是那里拦得住，人已经将话都说出来了。她回头看了眼，便惊呼出声。
“传太医，快传太医”
她跑出去，一时情急，难辨方向，被门槛结结实实的绊了脚，跌的厉害，一时站不起来，爬着出去嘴里喊着太医。外边候着的侍女没能拦住阑珊，不多时看见跌得头破血流的青苓出来，一个个七手八脚的去传太医。
阑珊脸上的自得神色消失，跑到床前看床上人的情况。
却见床上的人面白如纸，一双琉璃似的无机质的眼睛睁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阑珊涂了胭脂的一张粉面没有了血色，冷汗淋淋。
商桑乃定北侯郡主，母亲早亡，北定侯常年战守边关，于是将商桑放到平南王府寄养。后来商桑嫁进平南王府，直到定北侯战死，她大病一场，再没回过故乡。
商桑的魂魄飘飘荡荡，一时不知在去往何方，待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恢弘的大门上挂着侯府的牌匾。
去看看自己多年的故交也好。
商桑看着眼前的情景，面无表情。
只见应枝谜正在房内，面前是一盘棋局，面前分明没有人，她却自顾自下着，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
一个侍女跪在她面前，细看面容竟是今日送药来的侍女模样。
“那府里的世子妃她，怕是不行了。”
应枝谜闻言轻笑一声。右手落下黑子，斩断了白子的去路，自顾自道：
“这局，我赢了。”
话音轻轻落地，笑颜渐渐却放大。
她笑的癫狂，眼泪都流出来都没发觉。
侍女神色紧张。
“那世子妃常年喝世子下的红花，不可能有孕，她体弱亦活不长久，夫人为何急于一时，给世子妃下毒，若是太医查出来... ...”
身着素衣的美妇闻言将面前的棋局一把掀翻，语调也带上几分癫狂。
“你以为我等得了吗？我等不了了，都来逼我，你们... ...我赢了，哈哈哈，都逼我。”
侍女低着头，不敢多言。
过了不知道多久，应枝谜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踱步到跪着的侍女面前，轻笑出声。
“放心好了，太医不会查出来的。”
说着拍了两下手。
“来人，介蹈行窃，给我将她打三十板子，叫人牙子来发卖了。”
三十板子，足够叫一个青壮年下不来床，更何况是一个弱女子。
侍女惨白着脸拼命的磕着头，直到被两个家丁架着拖了出去。
声音淹没于无边黑夜。
长安街上，一处花柳繁华地，鼓乐笙歌。
李鸠喝得有些熏然，醉眼看着面前的歌舞，一个小厮进来。
见到小厮身上的衣服，宴上的公子哥儿，纷纷开始起哄。
”哟，又是世子府的人来催人，回去了。一天催了百八十遍，这世子妃可是一刻也离不得，世子且快快回去吧，免的家里夫人生气了。”
李鸠将又倒了杯酒，似是漫不经心对众人道：
“她不敢。”
一边呵斥小厮。嘴角却是难掩的得色，似乎并非对小厮的话感到不满。
“还不滚回府去，本世子说了多少遍，今日不会回去，什么事竟一刻也离不得。”
见那小厮还哭丧着个脸，面上隐隐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还有什么事？”
“世子妃，薨，薨了。”
“你说什么”
李鸠送往唇边的酒杯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胭脂色的酒液将齐整的地毯洇湿一片。酒醒了一半。
一个人揪住了小厮的衣领，却是刚回京的少年将军。
“再说一遍，谁？”
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如今虽身着常服，却难掩身上肃杀之气。
那小厮哪里见过这场面，哆哆嗦嗦的将话复述了一遍。
被人丢到一旁。
将军直奔世子府而去。
商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侯府的侯府，冷，全身都冷。
她不知道，原来当鬼，是这般冷，骨头里透出来的寒意将她浸透。
走了不知多久，她看见一个处一片素白的地方，铺天盖地的白，晃了她的眼，原来是在办丧事。
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伏在棺木前，喃喃些什么。
“就这般死了，真是没用，看不穿人心也就罢了，连命也不硬，...哈哈哈哈哈。 ... 白白浪费了这样好的身世。”
是谁的丧事?
直到看见灵堂上供着世子妃的牌位，商桑方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丧事。
只是在灵前哭的人是... ...阑珊？
“蠢货... ...可笑你爱了那个男人一生，来生可要投个真心待你的好人家罢，眼睛也擦得亮些，今生眼睛生的那样漂亮，却是个盲的，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
哭闹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她迟疑着，确认眼前这个，一身缟素在自己灵前哭的梨花带雨的人真的是阑珊。
阑珊嘴上颠三倒四的骂着，句句却盼着她来生过得好些。
商桑莫名的笑了，不成想今生唯一真心为她流泪的竟然是明争暗斗了两年的人。
不过说得也对，她的确是又聋又瞎，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明白。
希望来生能做个明白人。
白光越来越盛，晃着人的眼睛，太亮了，谁将帘子打了起来，商桑抬手，想遮一遮日头。下一秒，睁开了眼睛。
一张焦急的脸在面前放大。
“郡主醒了。”
“郡主可算醒了，可把奴婢吓死了”
一个青衣的女孩儿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脸上担忧之色难掩。
“青苓？”
商桑迟疑的开口道。
面前的人俨然是自己的婢女青苓，可是面容却稚嫩不少，头上梳着双丫髻。
谁知一开口便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她久病，时常咳嗽，声音沙哑不堪。如今的声音听起来却清脆悦耳，一扫之前哑意。
再看看自己身上，上穿月桂心字罗衣，下着浅黄百合堆纱褶子裙，外罩金丝绣花长衫，这套衣裳她还记得，那是平南王妃所送，作为她生日的贺礼。
她生日宴上穿着这件衣服，一出来，王妃便揽住了她，赞她俏丽，自家的小子都要配不上了云云。
王妃亲口说出相不相配这样的话几乎是默认了她是要嫁给李鸠的。
时过境迁，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境她已经忘了，应该十分高兴罢，毕竟那时，自己一颗心都挂在了李鸠身上，除了喜不自胜，还能有什么别的心绪。
只是这样娇嫩的颜色，自己成婚后便没在穿过。
“哎”
青苓见自家郡主醒了，一叠声的应着，唤人去小厨房催解暑薏米汤。
趁着青苓出门吩咐外头小丫头的功夫，商桑走下床，看向梳妆台上的西洋琉璃镜。
尽管心中已经隐约猜到几分，但看到镜中的年轻面容，她仍不受控制的抚上了自己的脸。
镜中的人同样伸出一双柔嫩白净的手摸了摸那一张嫩生生的脸。
“我这是，重生了。”
镜中人，年方十二三。朱唇皓齿，腮凝新荔，正是豆蔻无忧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