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
“怎么这么早开门啊！”
“别动我放那的衣服。”
一大清早戏园的后台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惨叫声，现场混乱一片，对着镜子不停的笔画着。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清江焦急万分，站在那里躬着身子不停的画着。
“还不是你们昨晚喝酒忘了时间。”师傅这会儿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声而下，方才慌乱无章的后台，此刻稍稍稳定下来。
“难得角儿请喝酒，一时就忘了……”
画好脸上的妆，手忙脚乱的到一旁的屏风后换戏服，外面已经陆陆续续的进来些客人，静待着好戏开场。
后台开始变得紧条有序起来，大伙很快就做好了上台前的准备，毕竟都是些戏园的老油条了。
“秋生呢？”
“没瞧见！”换完衣服的清江从屏风后一跳一跳的出来，险些踉跄跌倒，“估摸着还在睡觉吧，昨晚他喝的最多。”
“去叫他起来。”
师傅命令到可是戏园里那帮家伙却面面相觑，谁都不愿去叫。
“英红你去！”师傅忍着即将爆发的脾气说到，英红犹豫了片刻，才将画笔放下，硬着头皮去了。
后台的那帮家伙已经忙的热火朝天，眼瞅着开场的时间快到了，可迟迟没有见到秋生的身影。就连好脾气的师傅这会儿都有些忍不住了。
英红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一言不发的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时不时的回避。
“秋生他人呢？！”
“他…他说他醒了，一会儿就来。”
眼巴巴的又等了快十分钟的功夫，那家伙还没有到，师傅也不愿再等了。
“一会儿你先替秋生上场。”
英红一脸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的脸，“不不不，我不会——”英红满脸的抗拒。
“就是平常的唱词你也都会……”
两人推搡之时，秋生才打着哈欠从院子里走了进来，睡眼惺忪才刚起没多久。他一进来，所以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秋生不自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伸了个懒腰。
秋生这家伙刚当上头角儿没多久的功夫，本事不是多大，架子倒是先起来了。
师傅气冲冲的到他跟前，他这才懒散的抬眼，“师傅早。”
“早早早！你知不知道要开场了！”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这不来了吗？”
秋生的态度和语气，让旁人替他捏了把汗。
“怎么说我也是个角儿，让客人等会儿也没什么吧。”
秋生慢悠悠的拿起桌上的胭脂水粉在脸上涂抹着，不管旁人这会儿怎么的着急。
眼瞅的开快场了，师傅也先不跟他计较了。
“等晚些时候我再来教训你。”
果不其然在秋生的‘努力’下，戏晚了一刻钟才开场，好在没有出什么岔子，顺利的结束了这一出戏。
早上那股紧张刺激的感觉，现在全都散去了，一个个瘫软的趴在那里，有气无力的喘着气。
秋生的桌子上多了许多物件，鲜花是大多数的，偶尔能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胭脂水粉什么的。这都是外面那些客人送的。
秋生看起来很头疼，将那些东西推到一旁，看来是见怪不怪了，他对着镜子擦拭着脸上的妆容。
“这些东西你们看上什么就拿走了。”
那帮家伙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就分完了，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一派祥和。这时师傅板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一下子就压抑了起来。
“秋生！”
“怎么了师傅？”
“早上的事还没完，你说说你……”
“哎呀师傅——”秋生转过身来，一脸委屈，脸上湿漉漉的“昨晚喝酒喝的上头一时就忘了今天有戏了，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他一脸真诚。
“反正客人也没说什么？何况也没多久。”秋生站起身来，“下次不会了师傅。”态度极其的敷衍，说罢便逃窜离开。
“你这小子，迟早吃亏！”
远洋的船停靠在港口，三三两两的人早就在岸边等候，或是等待亲人，或是等待朋友的归来。
“盛安！”
“你怎么来这了？”盛安从船上下来，见来人又惊又喜。
“怎么？老朋友这么久没见不能来接你？”
顺手就接过了盛安手中的箱子，硬是拽着他的胳膊就往一旁的车子走去。
“这是去哪，我还要先回家——”
“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你喜欢。”看盛安一副担忧的神情，他保证到，“放心你绝对喜欢，要是你这会儿回家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走了。”
秋生也消停了两日了，也知道师傅那性子，再招惹些事情就要挨罚了，想想就感觉浑身的酸痛。
戏园的生意倒也还好，冲着秋生来的不在少数，有做生意的大老板，也有些没事讨趣的富家太太。可让清江看红了眼。
一壶清茶，一场戏，两张椅子，两个人。阔别已久的两人坐在那里拉着家长里短，互问是否安好。
“盛安兄近来可好？上次见面已经是三四年前了吧。”
“是有段时间没有回来了。”盛安还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
“你这家伙是一点没有变……”
沉默了片刻，“你这次回来又打算呆多久？”
“办完移居的事情吧，省的以后还要来回跑。”
“那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又少了。”
“到时候出海来找我便是了，你这话说的，还以为我要死了。”
“你这话说的。”
台下的两人有说有笑，却隐约有种疏远的陌生感，戏台上唱的是《西厢记》的唱段，好似是分别时的场景。
“知道你喜欢听这些戏啊什么的，本来打算晚些带你去舞厅的。”那人身子向着盛安靠了靠。
“我说你也是怪人，西洋那些不比这些有趣？你就是个去外面转悠一圈成了舶来品的地道货。”
盛安没有反驳他的话，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戏台上的表演，英红卖力的演出，秋生却懒散随意。
“那个人是这戏园里的角儿，算是小有名气的那种，你别瞧他现在唱的是女人声音……”
“那个唱女角儿的是个男的。”说着盛安用手点了点秋生。
“你耳朵可真好，猜的吧？”
盛安一本正经，“能听得出来。”
“他唱的虽好，不过少了些女子的阴柔之美，别瞧他这般身段和唱腔已算是好的了，可惜差了些火候。”
盛安对秋生的评头论足，他是一字不差的全都听到了，秋生索性直接站在那里，嘴里的唱词都变得气愤起来。
“那个唱戏的是不是在瞪你？”
盛安同行的人此刻已经注意到秋生那愤恨的目光，正盯着他们，他用手捅了捅盛安。
“我没有说错什么吧？”
盛安还不自知自己的问题，还要接着说下去，秋生强忍着怒火。
“他这声音中带着男子的强调，若是唱那巾帼女将应该是极好的……”
“你说完了吗？！”
秋生冲着盛安吼道，戏园里坐着的客人一惊，全都看了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秋生从戏台子上跳了下来，径直朝着盛安走去，指着盛安的鼻头就说到。
“从刚开始你就对我唱的戏评头论足的，你是很明白怎么唱吗？”
盛安一脸茫然，不过是说了些真话而已，怎么如此气性，甚至还跳下来指责起客人来了。
“算了，算了。”一旁的人拽了拽盛安的袖子，让他不要说下去了。
“我虽不懂唱戏，但是我能听得出好坏来，你骨子里少了那份女子的柔，你唱的再好总会缺少那么一份感觉。”
“那可否请您上来给我掩饰一番？”
秋生强压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的说到，身子向下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不会。”
“那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的？”秋生毫不退让。
“我……”盛安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旁人制止住了，再这样闹下去，怕是不好收场了。
“连唱戏都不会，那你知道这唱腔是怎么来的吗？知道怎么唱吗？”
这唱戏的戏子怒怼客人还是头一遭遇到，最后后排的客人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往前面瞧，可真是新鲜。
“我说这位角儿，要不就这么算了，我朋友前两天才刚才西洋回来，对这些话还不懂收敛。”
盛安的朋友见局势紧张，站起来做起了和事佬，毕竟谁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也行，他得给我道歉。”
秋生趾高气昂的说到，这下是真的自大过了头，不知天高地厚，别人已经给了台阶，他却不下。
“我说的不过是真话而已，为什么道歉？”盛安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说错的。
“行了，少说两句吧。”
秋生丝毫不让步，就连好脾气的他都有些受不了了。
“胡闹！”
师傅的一声厉吼，镇住了不少人，秋生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师傅面前嚣张，把手收了回去。
“跟客人赔礼道歉。”
“可是……我……”
“快点。”
秋生很不情愿的低头认错，“对不起。”满眼的不服气。
“滚回后面去，别在前面丢人现眼的。”
秋生还想抱怨，师傅那一个眼神就足够了，他悻悻离开，带着怨气。
“一会儿再收拾你。”
师傅教训完秋生后，立马换了一副赔笑的脸，又是道歉又是笑脸相迎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二位客人多有得罪，我是这戏园的老板，刚才的事是我没管教好，打扰了二位听戏的雅致。”
师傅瞧着二位的神色，没有要追究下去的意思，接着说到，“这样，一会儿我把戏票的钱退给二位，今天就当我请二位听了，如何？”
师傅处理这种事情，倒是有那么一套，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二位的气也消了些。
“算了，算了。”
“多担待了……”
这事才算摆平了，简单的收拾了戏台，换了一出戏就这样过去了。
早上的场子结束，戏园就关上了大门，后院里一字排开跪着一溜人，头顶空碗，用手把这，师傅站在他们面前，手中拿着戒尺。
“为什么连我们也要在这跪着？”
“嘘，别说了师傅看着呢！”
“明明就是秋生他一个人的错，我不服。”
“不服就给我憋着！”
师傅何时注意到他们两人窃窃私语，冷不丁的一句，让清江闭上了嘴。
哈哈哈哈哈——英红看到清江那怂样，笑出了声，下一刻她就为此付出了代价。
师傅走了过来，往她碗里倒满了水，稍微晃动一下就会满出来，英红一动不敢动，撇嘴委屈。
“叫你笑话我，活该。”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真是活受罪，汗珠一滴滴的从额头滴下，稍微好一些的还能有个阴影，躲一下。
秋生跪在院子的正中央，师傅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瞧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秋生，秋生——”
有些撑不住的英红小声叫到，“你就跟师傅认个错就好了，我快撑不住了。”
英红的胳膊晃动一下，半碗水直接洒到头上，身子都湿了一半，有的是汗，有的是碗里的水。
也不明白秋生这家伙在犟个什么劲，全当是没听见，身后那帮被连累的伙计不停的放出哀怨声。
“你们都放下吧。”师傅终于发话了，“除了你，给我继续举着。”
秋生身后传来碗落地的声响，还有因为浑身酸痛而发出的哀嚎声，身子都已经僵在那里了。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有什么错？他们两个又不懂戏，懂什么？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的，怎么说我也是角儿！”
秋生很是不服气，犟嘴到，“什么少了阴柔的女子气，这些年也没说提过，都是夸赞，我瞧那两就是闹事的。”
“你……是，你是角儿，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今天你是，明天他是，别把自己看的太高了。”
秋生直接把头往一旁别去，师傅握着戒尺的手都快捏出青筋来了。
“有没有听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只有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不足，总以为自己什么都好，什么都对，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师傅苦口婆心的劝解，秋生全当是耳旁风一般，左耳进右耳出。
“那为什么以前的人都没听出来？难不成他们都在庐山里？”
“你……你是真的不懂自己的问题！”师傅告诫到。
师傅看到他的样子就来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无奈叹气。
“看来是平日里对你管的太松了些，等什么时候你碗里的水干了，再起来。”
说着师傅往秋生头顶的碗里又加满了水，刚才那些抱怨的家伙这会儿都躲在阴凉处瞧着。
“你们难不成还想跟着受罚，还不赶紧干自己的活去！”
谁都不想受到牵连，一眨眼的功夫那一帮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二天，戏园如同往常一般开门做生意，今天的客人来的比前两日都有多些，不一会儿就坐满了人。
后台一阵接着一阵叫喊声，昨天在那罚了一个多时辰，现在胳膊还有些抬不起来，发酸。
“也不说给我们休息两天，我胳膊现在还发疼呢。”清江一边抱怨着，一边换好一会儿上台要穿的衣服。
“你还算好的，秋生昨天跪了三个时辰师傅才让他回去，你看他不照样好好的？”
英红用肩膀碰了碰清江，示意让他看看在那化妆的秋生，“要不说他是角儿呢？”
清江一听这会儿，本就不平衡的心里，此刻算是彻底的崩塌了。
“还不是他害的。”
戏照常开演，就好像昨天那场闹剧没有发生过一般，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秋生站上台，台下的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瞬间变了，三三两两的人凑到了一起，好像在说些什么，时不时的还看向秋生。
“这是不是昨天那个跟客人吵架的家伙？”
“好像是，以前还挺喜欢这家伙唱的戏，没想到是那样。”
靠前面那些人的话，自然是传到了秋生的耳朵里，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能再像昨日那般发火失控。
锣鼓声响起，只能盖过他们谈论的声音，却无法盖住他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咦咦咦咦—”
秋生背过身去，这才清唱没几句，台下那些人蠢蠢欲动，开始指点起来。
“要不是昨天那人这么说，我还不觉得他唱的有什么奇怪的。”
有人附和到，“确实，少了些女子的那种阴柔感，毕竟是男人嘛，能理解。”
“真不知道以前怎么把他捧上去的。”
尖酸刻薄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只有夸赞的声音，要不是那家伙——秋生越想越气。
“别说了，一会儿又要下来跟你吵架了。”说着偷偷笑到。
台上唱戏的声音停了下来，秋生咬牙切齿的盯着方才那几人，真还有些担心下一刻他就跳下来。
很可惜这一回他没有，这戏才刚唱了一半，他直接从戏台的一侧下去了，戏园里此刻鸦雀无声，一时摸不清楚情况。
“爱谁唱谁唱！我不伺候他们。”
秋生一边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后台的那帮家伙避让不急，远远的躲在一旁观望。
“秋生！”
师傅早就已经在那站着了，脸已经阴沉下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气，冷冷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师傅，一个人就算了，现在一整个戏园里的人都这样，我唱不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感觉随时都可能爆炸，秋生气愤的坐在那背对着师傅。
“唱不了就别唱了，以后也都别唱了。”
师傅的话说的未免有些重了，正在气头上的秋生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这下他可惨喽。”清江一旁幸灾乐祸的偷笑着。
“你看起来很高兴？”
“哪有，别乱说。”英红瞪了他一眼，他才稍稍掩饰。
“不唱就不唱。”秋生赌气的说到，“反正唱了他们也听不懂。”
师傅深吸一口气“从今天开始，把秋生的戏给停了，等什么时候他知道自己错哪了，再说。”
师傅没有跟他争辩下去，转身离开了后台，看来是对他这桀骜不驯的性子彻底的失望了。
师傅离开后，英红他们才敢从角落里走出来，张望师傅离开的方向，没有了身影，这才靠近秋生。
“你真的不唱了？”
“不唱了！”他的回答很坚决，还带着怒气。
“说什么气话呢！”英红拍了一下秋生的肩膀，“赌气话是吧？你可是戏园里的角儿。”
“师傅只是一时气话而已，你去道个歉……”英红还想劝解，秋生已经不耐烦的站起身来。
“哪有角儿受这种气的？还不是那家伙害的……”
秋生说到这，气不打一处来，郁闷的站起身回屋去了。
就在当天晚上的那一点功夫里，后台那块属于的秋生的地盘被搬的一干二净，这回可不是说说而已了。
第二天早上大伙知道时，都很震惊，只有秋生不以为意，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秋生，秋生——”英红快步跟了上来，“师傅真的不让你唱戏了？我还以为师傅一时气话而已，这怎么办？”
“不唱就不唱，我还不稀罕呢！”
“要不你去跟师傅认个错也好啊？”
“不去！”
秋生欧着一股子气，砰——房门被关上了，英红吃了个闭门羹。
“你站这干什么呢？今天没你的戏？”
英红拼命的给清江使眼色，用手指了指秋生的屋子，让他闭嘴。清江个没眼力见的家伙，朝着这边走了过来，秋生停戏估摸着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开心了吧。
“秋生他还在气头上，过来帮我劝劝他。”
清江是一百个不愿意，奈何英红拽着他的衣裳，凶巴巴的样子，更像是威胁。
“秋生？你要不去跟师傅道个歉，我再帮你求求情？”
清江敲了房门，里面没有动静，他回过头看了看英红的眼色。
“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他不愿意出来你再怎么说都没用，他那牛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你除了吃一点用都没有！”
“你——”清江靠在门边，用秋生正好能听到的声音说到“先前戏园里的角儿你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吗？”
屋内还是没有动静，他接着说到“还不是把人家戏停了，时间一久就没人记得那家伙了，正好你这回停了戏，我可有机会了——”
“你瞎说什么呢？”英红没好气的踹了清江一脚，“让你劝他道歉，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又没说错，那位置空出来总要有人补上的嘛，我又不比他差什么？”
“你还配不上呢！”
屋外实在吵闹，秋生翻身从床上下来，一打开门就瞧见被英红钳制住的清江，在那苦苦哀嚎，见秋生出来，英红凑了过来。
“这家伙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
秋生冷眼瞥了清江，“你有本事就去拿那位置好了，我不稀罕。”说罢从后院一旁的小门走了出去。
戏园照常营业做生意，耳根子可算是清净下来了。后院的小门链接着一条小巷子，很安静，再往前走些就是西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