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弗温润冷静，姬发英气勃勃。二人针锋相对，却皆是一言不发。
却之面色雪白，低声拦道，“萧郎君，阿仲刚醒。”
萧弗冷然不语。
姬发垂首看向与白衣人肌肤相触之处。烛火之下，她清丽更胜月光，手腕处体温却隐约低于常人。
此人此景，似曾相识。少年武王心口猛然一紧，微扬剑眉道，“你是游魂？”
却之凝视他苍白面容，“是。我是游魂。”
“竟敢以游魂之身擅闯西岐禁地。”刚刚死而复生的少年武王不顾萧弗在侧，缓缓俯身紧盯却之，沉声道，“胆大包天。你到底是如何得知我幼时姓名？”
西伯侯夫人太姒死后，阿仲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人叫过。
他此时的眼神，自己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无数次扬弓迎敌、不胜不归时的眼神。
却之只觉心口冰凉一片，微微后退着将手腕从姬发手中挣脱。
阿仲，将自己当做了来历不明的敌人。
眼前闪过初相识时的殷商地牢。浑身是伤的少年姬发神采飞扬，笑道，“你是游魂？他们囚我便罢了，欺负你做什么？我带你一起逃出去，好不好？”
不要放弃阿仲。却之默默心道。不可以放弃他。
“阿仲，闻太师带截教诸仙围城，你身陷红砂阵中十余日，魂魄尽碎。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依稀记得。”姬发凤眼利如鹰隼，凝视白衣游魂不放，“那么...你我是在红砂阵中相识？红砂阵凶恶暴虐，入者必死。你又是为何会在阵中？”
“妖女乃是殷商奸细。殿下正是被她害死在红砂阵中。”邑姜华贵明艳，入殿向姬发郑重行礼，“殿外侍卫守护不力，令妖女闯入殿中惊扰殿下，该严惩以儆效尤。”
贵女回首向却之冷冷道，“我曾在红砂阵外说过，你欠殿下的，我必要你百倍千倍还来。你不听警告，非要回西岐来找死，岂不是自作自受？”
姬发微微不耐，“你是邑姜？你父姜子牙何在？”
邑姜端庄周全，“妖女害死殿下之后，我命祭司用上古宝物定魂珠召唤殿下魂魄。父亲守在殿下身边整整三天，今日又赶去了城外指挥应敌。我是父亲长女，自然要代替父亲守候殿下魂魄归来。”
姬发一颔首，“既是姜子牙长女，就该知道我西岐从不滥用刑罚。无故为难他人，不是我治下之风气。”
邑姜面红耳赤，羞愤咬唇不语。
却之低声向一旁的萧弗道，“萧郎君，我虽知道自己眼下愚不可及，却还是想试一试...有些话，我今日非得向阿仲说不可。”
她神色执拗，明眸星灿月朗，果然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却之，你魂魄不稳，不能久留。”萧弗微微一叹，“我就在殿外等你。若是有人为难你...”
温润如玉的郎君微微一顿，终于还是克制措辞，“若是有人为难你，我自然会将他们的魂魄一个个都逐入无间道中。”
无间道中，魂魄永世受苦，不得转世。邑姜脸上惊疑不定，呵斥道，“狂徒大胆，竟在我西岐境内说这般鬼怪之语。我父姜子牙乃昆仑弟子，手持封神榜，能够敕令仙人...”
萧弗却已神态冷淡，离殿而去。
邑姜正欲再说话，姬发也已淡淡道，“邑姜连日辛苦，不必再守在此处了。”
却之凝视姬发身上深深浅浅无数伤痕，柔声道，“阿仲，你一时半刻记不起我来也无妨，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阿仲，每次来西岐时，我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因为能见到你。难过，却是因为天亮之时你我便又要分别一次。”
她缓缓摇动手中玲珑玉铃，“玉铃声动，必会相见。这道玉铃声，我与你一样重视，你知不知道？”
只是此刻玉铃琳琅作响，武王脸上却一片困惑不明。
白衣游魂心凉如水，眼中渐渐泪光模糊一片，“在红砂阵中时，你告诉我，你在西岐城外的苍原之上植满绿柳。那时候，我才恍然知道，原来我随口说的一字一句，你都那样放在心上...”
“邑姜说是我将你害死在红砂阵中，我亦无可反驳。若不是为了去夺取定魂珠，你也不会以血肉之躯强闯红砂阵，受尽魂魄碎裂之苦...”
“阿仲，我从前觉得自己无法在西岐久留，总是不敢深究你的心意。或者...我也从未有勇气深究自己的心意。”
“我如今后悔了。阿仲，我后悔了。”
热泪如断线明珠，接连轻轻打在青砖地上，又转瞬消失不见。
少女心意，至真至纯。虽是见面不相识，却又有谁能罔顾这样一片真心？姬发只觉胸中滞涩沉重，似有千斤巨石压在心上。
“抱歉...”他沉默良久，终于哑着嗓子艰难开口，“我不记得了。”
却之微微苦笑，伸手抹去脸侧热泪，“阿仲毕竟刚刚醒来，有些恍惚也是自然的...”
“并非恍惚，”姬发语带愧疚，低声道，“只是你说的这些事，我一件都不曾记得。”
她字字句句皆是赤忱真挚，但是他，全然不记得了。他垂首凝视面色雪白的游魂，心中竟不知为何起了一阵彻骨绞痛。
他不想骗她。
烛火轻噼之声中，不知是谁的心倏然碎成了千百片。
夜凉风重。二人相对良久，谁都不愿意先打破沉默。
良久，却之忽然轻声道，“邓将军何在？妲己身上的半颗定魂珠是她冒险亲手送来西岐，武王不会为难她罢？”
姬发微微讶异，正色道，“邓婵玉人品高洁，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会怠慢。她那样的人物，不该屈就在殷商。”
“好极了。还请武王信守今日诺言，善待邓将军。”白衣游魂一颔首，冷然向殿外走去。
她怎地突然不唤自己作阿仲，只唤武王？姬发心中隐约失落，猛然伸手一拦，“别走。”
却之心口猛地一跳，抬眸凝视少年武王，“为什么？”
欣喜，期待，惊讶，不安。阿仲，你为什么不要我走？
二人之间，相距不过咫尺。姬发隐约闻见一缕幽香，不由自主道，“不许走便是不许走。”
只要你记起我一点点就好。却之怀揣一丝期冀靠近姬发，仰首低声问道，“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告诉我，是不是？
死而复生的武王一时无言，默然与她对视。
他的眼神里，是抱歉。
那个与自己立下生死之约的阿仲终究是没有回来。自己眼前站着的，是周武王姬发。
却之沉默良久，缓缓伸手按住胸口，低声向殿外迎风而立的修长身影道，“萧郎君，带我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