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和那人对视了几秒,许溪云这才确定,原来他真的不是村里人。
村里人不会有这么白皙细腻的皮肤,不会有金线暗纹的布料,更不会有这一身矜贵通天的气质。
村民们上来簇拥着她,耳边是人群的喧闹声,她出神地想着什么,眼看着那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这一场雨打消了许多人的疑虑,他们将许溪云奉若神祇,往日刻薄奚落的面容都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可许溪云知道,她并不具备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留给她的定不是好结局。
她推开挤在她周围的人,从一层又一层的包围圈里好不容易脱身出来。
若她能一直下雨,她便会被村里人榨干所有的价值,吸干她的最后一缕血。
若是她不能....想必村里人对她们姐妹俩的死活,也不会很在意。
趁着众人欢欣之际,她赶紧回家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妥当,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可要去哪,怎么去,去了干什么,她此时毫无头绪。
拼图的第一块已完全亮起,连带着底下的“雷”字也清晰可见。
许溪云松了一口气,看来那雨的标志,果然是要下雨的意思。
那是不是,只要按照拼图的指示去做,点亮所有的拼图,待线索全部出来,她就可以顺利回家?
正思索着,门却被叩响,三下,轻顿,又是三下。
许溪云想了想,村里人没有这么知礼节的,他们只会在院门外便开始嚷嚷,用那双沾满泥土布满老茧的双手嘭的将门推开。
这样的敲门方式,令她前所未有的感到被尊重。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蓦地闪过那天雨幕中,那个与她遥遥相望的陌生男子。
她压下心里有些莫名复杂的心绪,起身开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庞,并不是那日的人。
那人一副斯文模样,高高瘦瘦的,衣料不如那日见到的男子好,却也是他们村里人比不上的。
见许溪云开了门,他露出一个极为妥帖的笑容。
“许小姐”他轻声开口。
“我家公子有事找您,望您能拨冗前去一叙。”淮序微微颔首,往后侧身一步,角度像是训练好的一般,动作有礼有节。
顺着他的手,许溪云望向院门外的那一辆马车。
马车雅致,乌青色带着暗纹的布料贵气却不显得张扬,最难得的是竟没有一分褶皱,看着十分令人舒适。
前几日分明刚下过雨,可车轱辘上却没有泥泞,想必是被人认真擦洗过。
许溪云理了理衣衫,示意淮序带路,跟着他往外走。
刚走到院门口,眼见那马车近在咫尺,近的都能闻到车舆里飘出来的淡淡幽香。
却忽的听见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她眉头轻蹙,顺着声音望去。
大牛今日出殡,她是知道的,他的尸体在他家院里停灵了几日,村里人每每路过,都能听到他爹娘那泼天的哭喊声。
大牛,便是那日献祭求雨,被那一道闪雷劈死的人。
可按照正常出殡的路线,这队伍应该自他家门口直直地向那村西边走去,再大的动静也不该闹到这里来。
可这唢呐声,怎地越来越近。
她一时停下了脚步,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淮序也似乎察觉到事情的不对,挪了挪步子,想偷偷前去问他家公子的意思。
出殡队伍长长一列,一眼望过去竟看不到头。
前面打头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拎着装满了纸钱的篮子,一边走一边向空中抛撒纸钱,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摞。
大牛壮年未婚,由小侄子披麻戴孝,走在队伍前端,他手脚有些无措,眼神里满是清澈的不解,却不敢乱动,怕坏了规矩。
那一行人越走越近,看这方向,竟是直直奔着她家而来。
看到许溪云的身影,大牛娘呜的一声从队伍里冲出,扑了个猝不及防。
“你给我儿赔命!”大牛娘整个人倒在许溪云身上,双手攀上她的脖子死死缠绕。
许溪云下意识的去接住大牛娘,却被她这一掐呛了气,止不住的咳嗽,憋得脸都变了颜色。
那日的场景,众人都看在眼里,这一条人命,虽说是无辜,可万没有怪在许溪云身上的道理。
可看着大牛娘恸哭地发疯,队伍里也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只静静的站在一旁,抬棺的人更是不在乎老祖宗的规矩,直把那棺材放在了地上。
许溪云早便见识过这村里人的冷漠,此时也不指望他们能帮上一帮,让她向这帮人求救,比杀了她还难受。
好在旁边淮序反应够快,他人高马大的,轻易便将那头发凌乱的妇人与许溪云分开,扯到一边。
那妇人试图挣扎了两下,发现犟不过面前这陌生男子,上下打量两下,索性跌坐在地,不管不顾的哭喊着。
众人似也不急,连出殡的时辰都不在意了,静静地在队列中望着这一场闹剧该如何发展。
“大牛娘,你这是干什么!”许溪云半晌才顺过来气,厉声问道。
大牛的死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可这将棺材都抬她家门口来了,平添一番晦气,还险些真让她去地府陪那大牛。
大牛娘不答,攥着拳头锤着地,只哭喊的声音低了些,两个眼睛滴溜溜的转。
看了她这幅样子,许溪云心下了然,这分明不是来无理取闹的,而是有备而来。
她蹲了下去,和大牛娘平视着,直直地看向她,眼神中的不耐不加掩饰,“说罢,要钱,还是要什么。”
想当年,大牛要求娶她姐姐时,面前这个人可没少“出力”。
指望着姐姐给他们家续上香火,还惦记着自己家那仅剩无几的田地和房屋。
死了儿子心痛是必然,可突然来这一出,要说没有别的目的,许溪云一万个不相信。
听了她这句话,大牛娘以为她妥协了,抽噎声蓦地停住,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个帕子,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拭了几下。
“我知我儿人死不能复生,可看他孤零零的走,我实在心有不忍。”
“许家幺女,你知道的,我儿大牛一向心悦你姐姐,可他命苦,活着没能娶到,这死了...”
她牢牢攀住许溪云的手,像那藤蔓般缠绕收紧,上身也倾过来,口鼻中呼出的热气直逼许溪云的脸庞。
许溪云暗道不好,这人不要脸至极,怕是真的要赖上她们家了,刚想打断,不曾想她嘴如此快,竟一骨碌把话说完了。
“不若成全了他们!让他们做一对鬼夫妻!也让我儿走的心安!”
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度,直直钻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许溪云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她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程度,费了十二分劲,将自己手抽出,险些一个踉跄。
她勉强站直身体,脑子一阵眩晕,也不知是被这人气的,还是刚蹲太久起急了。
眼前黑了一黑,她摆摆脑袋,胳膊却被人有力地托住。
只一下,便迅速地放开。
许溪云顺着望过去,果然看见了那日的人,他不知何时已从马车上下来,此刻站在她的左侧。
村里从没出现过这般贵气的人,他单是这样站着,气质便有些逼人。
见许溪云已稳住了身形,程砚收回了手,瞥眼看了眼许溪云的脖子,那里还留着刚刚被人用力掐过的红印,许溪云本就瘦小,白皙纤长的脖颈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蹙眉,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妇人,冷冷开口。
“现在谁人不知许家姐妹俩是受天神庇佑的,你敢提出这种要求,莫不是嫌你全家命太长,赶着下去跟你儿子团聚罢?”
大牛娘愣了一瞬,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村长叮嘱她前来闹上这么一通。
程砚看了看她的反应,也知这是个头脑简单的,应付的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你儿大...”他顿了顿,侧脸看向许溪云,漆黑的眸子里有些窘迫。
“大牛。”许溪云反应极快,微微侧身在他耳边提示。
程砚轻咳一声,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本正经:“你儿大牛,虽死的有些惨,但这也是天神的意思,这场雨,下的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
“你们若是自此收敛着做人,村里自会惦念着你们家的付出,想必以后也会帮上一帮。”
“可你今日来这儿闹上一通,口口声声说让许家妹妹赔命,这不是在打天神的脸,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天神降错了旨,示错了意吗。”
他怕大牛娘反应不过来,还好心地停了几瞬,给她思考的时间。这才慢悠悠地接着道:“做儿子的已经陨了命,这做父母的行为若再不当,惹得天神发怒,下次陪葬的可就是这全村人了。”
他最后一句也有意提高了些音量,掷地有声,好让几步外的众人都听得清。
果然,此话一出,候在一旁的人也慌了起来。
这人看着是个富贵的,站在一旁半天不吭声,竟也是站在许家那边的。
更何况他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那日大牛惹怒天神,下场有目共睹。今天若是再开罪了神仙,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呢。
他们只想看热闹,不想搭进去自己的命。
有跟大牛家相近的几个人,对视了几眼,忙不迭上前将大牛娘扶起,道了声不是便就要赶紧离开。
“慢着!”许溪云喝了一句,叫住了欲走的几人。
“村长让你来,除了让你说这些,还有没有别的。”
她眯着眼,看着大牛娘,声音不大,却慢吞吞的,带了些徐徐诱之的味道。
那大牛娘果然上当,她木讷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有旁的了,就让我说这些....”
许溪云的猜想得到验证,也不欲与她再多废话,挥了挥手便让人将她带走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抚了抚额,这破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得赶紧想办法离开才是。
她忽的想起面前似乎还有个人,抬起头果然撞进那人若有所思的眸子里。
这是许溪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程砚。
第一次见面,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还坑了他。
第二次见面,她淋得狼狈,在人群中遥遥相望。
如今得以识得真面目,只觉他的确隽雅端正,眉骨高挺,眼瞳漆黑。
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