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北地,洛城。

    “太后,君上,苏府请人求见。”姜府的下人在帘外报道。

    卧在贵妃榻上的中年美妇懒懒地睁开上挑的凤眼,伸出保养得当如葱白般的手,示意婢女服侍她起来。

    她是谢桀的夫人、北地的王后、即便后来仓促逃出北都,也得被恭敬称呼一声太后。

    如今姜太后暂住在娘家在洛城的大宅子里,心里却很不痛快。

    只可恨眼下坐着王位的却是那歌伎生的种,姜鸣珠恨恨地想,虽说谢琼如今自封为“清平君”,意在“清缴逆贼,平定北地”,可他们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杀回去入主王城。

    唉,罢了罢了。姜鸣珠烦闷地把金钗往妆台上一拍,神情恹恹,往外头唤道:“琼儿,你先去见苏府来的人罢,哀家随后就来。”

    谢琼方才已稍整衣冠,素袍玉簪,霜雪之姿,听得姜后发话,他揖礼先行告退。

    “苏府这个时候遣人来,必然又没好事。”姜鸣珠柳眉微皱,没好气道,“苏文杰那老东西,嘴上恭敬,真有事了,连个人影都不见,光会派人花言巧语,没的诌许多借口。”

    “太后息怒。”婢女胆战心惊哄道,“苏大人不识眼色,太后何苦为他动气,来日回了北都,君上……陛下自有定夺。”

    “你倒是想得远。”姜鸣珠挑眉斜她一眼,“可哀家却不敢不为世子筹谋。”谢琼已败了一次,必不能再败第二次。

    毕竟,她只剩这一个孩子了。

    她的另两个孩子,谢瑾和谢璎,也上了战场,却再也没有回来。

    铜镜中的美妇人凤眼转瞬掠过一丝哀伤,随后又陷入决绝的阴狠,贝齿几乎咬破她娇艳如毒的唇。

    为什么,为什么唯独是那个歌伎生的杂种活着回来了,还抢走了她孩儿的一切,军功、土地、甚至王位。

    现在姜家全族都押注在了谢琼身上,他们绝不能输。

    “太后,您看这支步摇可好?”婢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婢女手上拈着一支凤凰栖枝造型的金镶宝石点翠步摇,插在姜鸣珠高耸如松云的发髻上,更是衬得她恍若神仙贵不可言。

    “那就这支罢。”姜鸣珠侧脸端详自己的容貌,未见老态,略略舒心了些。

    她扶着婢女缓缓起身,环佩叮当,两人在明亮的光下仔细整理衣饰仪容。太后的仪仗已备下,她虽与世子流亡至此,素日出行却丝毫不减威仪。

    当初仓皇逃出北都已是狼狈,如今必不能再被人看低耻笑了去,姜鸣珠心想。

    苏府的人已在堂前与谢琼寒暄许久,见姜氏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来,很有眼力见地行了大礼:“小臣参见太后。”

    姜鸣珠微微颔首,心里很是受用,往来觐见的人里不乏轻狂之辈,对她和谢琼出言不逊的也时而有之,只因兄长姜望拦着,她一个也没算过他们的账。

    而苏府的人虽阴得很,表面姿态倒一直很到位。姜鸣珠心下盘算,未尝不是认可她这个太后和谢琼的王位的意思。

    谢琼见母后姗姗来迟,虽未发话,面上却有些欲言又止。

    他知道太后对苏家一直颇有微词,可眼下正是招揽人马礼贤下士体现有容人之量的时候,太后仪仗威严且令人久等,属实不该。

    姜鸣珠在上首坐下,身后婢女手持拂尘立于左右,她端起和善的笑,对苏府来的人问候道:“你家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太后关怀,我家大人的病……怕是一时难好了。”那人掩面叹息,“老爷和夫人时时惦念大小姐,本就忧思成疾,近日听闻大小姐又被那反贼扣押回宫,眼下更是病得连地也下不来了。”

    苏府的人说起卧病的主人和被困北都的苏怀谙,长叹一声,痛心疾首。

    姜鸣珠听他话中似有怪罪之意,徐徐饮了口茶,冷笑:“灼儿那孩子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当初得知她落入逆贼手里,哀家的心疼不比你家大人少。”

    “可月前世子救她已是尽力,那孩子犹犹豫豫的,反贼的兵马又追得急,若再拖延几步,恐怕落入反贼手里的,就不止她一人了。”

    言下之意,当日没救出苏怀谙是她自己的问题,少来他们姜府面前叨叨。

    “母后!”谢琼连忙打断她的话,转身对那人歉疚道:“当日救小姐失手,确实也有本君应对失利之缘故。改日.本君自当亲自登门道歉,还望苏大人不计较本君笨拙失措,竟连心爱之人也护不周全。”

    “君上何须自责。”苏家那人赶忙起身,“我家大人虽思女心切,可对君上愿出手相救一事,实是万分感激。”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唯恐留下芥蒂。

    姜鸣珠捂着帕子不屑地轻哼一声,听他们左右议论些无关痛痒的事。片刻后,谢琼将人送出了府。

    折回来后,谢琼见姜后正欲离开,振袖上前,缓步跟在身侧。

    “琼儿有话要说?”姜鸣珠问。

    谢琼示意随行的人回避,然后说道:“母后对苏府不满也罢,对苏大人有意见也罢,自可私下告诉孩儿,何苦给人那么大脸色?”

    他温雅的脸上难得露出克制的愠怒,苏家的态度再暧昧,终究也会代表一部分北地士人的态度,此时急躁冒进,实在于大局不利。

    姜鸣珠不以为然地轻笑:“你也太过谦逊礼让了,苏家的人,许他们来觐见已是格外开恩,要放在三十年前,给咱们姜府提鞋都不配。”

    “可母后也知道,眼下早已今非昔比。何况当初我与灼儿的婚事也是您默许的,可见至少在当年,苏家已不容小觑。”

    姜鸣珠默然,伸手为他拂去肩上的雪屑,道:“话虽如此,你又何苦将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依哀家看,苏家的女儿自己不救,你急着去,指不定还挡着他们两头讨好的路了。”

    “母后怎能这般恶意揣测?”谢琼错愕,“谢渊悍然不顾他人颜面强行掳走灼儿,那可是苏大人和李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当然……也是本君的世子妃。”

    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多少也算母后的孩子。”

    谁知姜后竟发出嗤笑:“你还以为她是你的世子妃?”

    她用近乎怜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她被谢渊强占后豢养在高阁,还被册立为王后,有名有实人尽皆知,就是哪天她逃回来了,也不可能再嫁与你为妃了,你还不明白吗?”

    谢琼怔住,喃喃道:“可女子改嫁本是寻常事,既然旁人可以,那我们……”

    “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姜鸣珠大声喝问,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若想要娶妻,择日哀家给你挑个好的便是,家世比苏家的好上百倍。你若是非苏家女不娶,苏文杰膝下恰好还有一女,虽说是收养的,也当嫡亲女儿养着,你看如何?”

    她鲜少对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谢琼清俊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他非想要娶妻,他想要的是夺回被夺走的,雪耻,弥补旧恨。

    见他执迷不悟,姜鸣珠决心下猛药,女人美艳的面容上开始漫上寒意,缓慢而轻声地道:

    “再者,你就这么认定灼儿也喜欢你么?你就这么相信,她真的在日夜盼望与你重逢?而不是对谢渊赐予她的一切……甘之如饴?”

    “别说了!”

    谢琼骤然出声,苍白的脸色变得阴郁晦暗,“太后今日乏了,竟开始胡言乱语了。”

    “哀家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清楚。”姜鸣珠走近一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别忘了,当年发生过什么,你心里有数。”

    她用涂满殷红蔻丹的手指拍了拍谢琼的肩,拖着摇曳的裙裾转身离去。

    谢琼临风玉树般的身形在风中摇晃,浅琥珀色的眼底漫上阴暗的气息,但他不能发作,园中时有人来来回回,他向来是众人眼中温雅如琢玉的君子,纵然再暴怒也得隐忍不发。

    但他的耳边久久回荡着姜后说的话,挥之不去。

    是啊,他的世子妃,难道真的不会对谢渊赐予她的一切动心?难道真在期盼着与他这个流亡世子重逢?他至多让她成为王后,但她已是王后。

    谢琼温润的脸微微抽搐,他记得在冰河上时谢渊看她的眼神,炽热如灼烧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于是他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不堪的传闻,那些坊间流言极尽香艳,暴虐的新君将抢来的世子妃幽于高阁,日夜流连忘了时辰……

    咔嚓——

    谢琼捏碎了手里的扳指。

    他向来对那些流言蜚语置之漠然,如今却无法不去思考传言的真实性。或许他那大逆不道的庶弟,正和他的世子妃,在奢靡辉煌的琼楼高阁上交缠云雨。亦或早在他们的大婚之夜,她穿着世子妃的大婚吉服等在婚房时,谢渊就已突入宫廷……

    谢琼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回到住处,反手阖上门。屋内顿时陷入沉寂的昏暗中,他靠在冰冷的门上,缓缓捂住发涨发痛的头。

    他的脑海里纷乱如麻,无可抑制地想起那些不堪的画面,他们在锦被上缠绕如蛇的身体,柔软撕咬的唇齿,如浓墨交融在一起的发丝,少女莹白的皮肤在明烛的光下熠熠生辉,上面留有深浅不一的红痕……

    从来端方如玉的君子终于忍无可忍,他长袖一拂,手边的天青釉刻竹叶纹花瓶哗啦啦碎了一地。

    “君上?”廊下有侍女听到动静,叩门询问:“君上怎么了?”

    “放心,本君无事。”谢琼随口应了声。阴暗的门内,白衣胜雪的公子渐渐露出了扭曲的面目,眼中是从未出现过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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