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贷的人又来堵门了。
江颜曦从医院回来，本想替母亲拿些换洗的衣物过去，刚走到单元楼底下，邻居那六十多的李奶奶慌忙把她截住。
“造孽啊，他们又来了，你可千万别上去！”
江颜曦低头看向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褶皱斑驳的手，虽瘦骨嶙峋，力道却不小，还隐隐发着颤儿，作为旁观者的李奶奶似乎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着急。
“李奶奶，谢谢您，我不上去了。”
“那好，你和你妈可都要小心啊。”
江颜曦强作镇定，勉强微笑，“会的，李奶奶，您也慢点。”
李奶奶走后，江颜曦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她扭过头去看向一旁的黑色面包车，之前从未在小区里见过，黑色的车窗紧闭，心想那大概就是高利贷人的车。
里面似乎没人，要不然见到她，肯定早就冲出来了。
她的家在四楼，那“砰砰”砸门的声响巨大，她在底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刚转过身，一个左脚有些跛的三十多岁的男子，手里握着一罐冰镇可乐朝这里走来。
拉环一开，声音吸引了江颜曦，她顺势看过去，那人猛地灌下一口。
与她视线相撞后，他又立马啐了出来，目光一下子变得狠厉，死死地盯住她。
不好！
撞上了！
江颜曦当即捂紧包，转身就跑。
那人在身后大喊，追了上去。
“喂，别砸了，人都要跑了，快下来！”那男子一边追一边打电话。
江颜曦七绕八绕的，终于出了小区的东门，她望了眼身后，人还没追来，庆幸过后，又着急拦车。
接连过去了几辆出租车，里面都有人，没有一辆肯停下。
她合计了一下，最近的地铁站离这大概八百米，她刚脱下高跟鞋准备狂奔时，高利贷的人追到了小区门口，冲着马路对面的她挥手狂叫。
江颜曦望了一眼，一共五个人，大都五大三粗的，还都气喘吁吁的样子。
她将裙子往上撩起一些，弯腰拎上那双脱下的高跟鞋，就狂奔起来，要不是今天穿的是略微紧身的半裙，她还能跑得更快。
路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风吹得她的卷发绞在一起，挡住了一时的视线，她用手拨开，摸了把眼睛，才发觉那里面有泪。
江颜曦抽了抽发酸的鼻子，恍惚自问，她这是被吓哭了吗？
这还是号称坚韧不拔的她吗？
当初陈仲咏去世，母亲受了刺激病重入院，她都坚强得没掉过一滴眼泪。他对她还算不错，但没多少感情，只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心揪到了一起。
陈仲咏是她的继父，高利贷也是他借的，借了八百万，还是没有保住公司，破产的当天，他从公司写字楼的天台纵身跃下，当场死亡。
这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江颜曦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风在耳边呼啸，她眼看着周围人发出奇怪的目光，却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
双腿凭着本能机械地跑着，发酸发软而不自知，终于在地铁站口，她停了下来。
“看你还往哪儿跑？”
江颜曦还没歇上两口气，胳膊突然被人拽住。她惊恐地看向那个男人，是先前那个脚有些跛的男人。
高利贷的人兵分两路，她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她这两条腿的，哪跑得过四条腿的汽车？
“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有监控，还有警察，你们想乱来？”
江颜曦声音沉着冷静，那人先是一愣，而后虎虎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叫乱来！”
“跛子，终于抓到她了！”
身后一声喜悦的嚷叫，江颜曦回头，那几人追了过来。
江颜曦忽然举起手中的高跟鞋，对着那男人的头一顿猛敲。
那一刻，她大概是疯了，明明看到鲜血从那人的额头流出，她仿佛惯性般地停止不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姐姐，流血了！”
喊叫的是个孩子，清脆的童声入耳，江颜曦倏地停止，神思回拢。
那几人也一时傻了眼，大概是没想到瘦瘦弱弱的她，反抗如此激烈。
江颜曦撒腿就跑。
其中一个外号叫胖子的，气愤地握拳砸墙，此番情况，他们也只能认栽，警察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叔叔”这么简单。
有个反应快的瘦子，他拉起一个同伴，不死心地紧追其后，留下三人来照看跛子也足够了。
……
在地铁上，他们不敢乱来，江颜曦换乘了五次，才彻底甩掉那两人。
最后，她打了辆出租车去医院。
左右察看后，她才放心地踏进医院的大门。
此时，已经薄暮，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住院部这里。江颜曦恍恍惚惚的，差点撞到一个手里拎着热水瓶的病人家属，遭到了那人的一声冷斥。
江颜曦道了歉，她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虚软无力地倚靠着墙，她抬头，眼睛盯着头顶上方的那盏照明灯，一眨不眨，雪亮的灯光在她眼睫染了一层如雪般的光晕。
温川和双脚仿若定住一般，他刚从一个患者那儿出来，就看见了江颜曦。他两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中，就那么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地走近，轻拍了下她的肩。
江颜曦惊恐地回头，盯了温川和好一会儿，才双目聚光，反应过来不是高利贷的人追来了。
她惊魂未定地开口：“温医生。”
温川和是她母亲姚容澜的主治医生，年纪轻轻却大有作为，来医院不久就已经主刀了好几台手术，深得患者和家属的信任。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她，和她的母亲。
温川和觉得她似有异样，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理了理她的鬓边长发。
“温医生！”江颜曦陡地提高了音调，这么亲近的举动令她有些不适。
温川和指尖顿住一小会儿，而后才生硬地缩回手，他脸色有些微红，在如昼的清光之下，尤其地显眼。
“你发丝间有片落叶。”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令人不疑有他，好像刚才多想的那个人只有她而已。
江颜曦低头往他指尖看去，果然，那修长的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小片的绿色落叶。
她猛地红了脸，颓丧地垂下脑袋，声音低低的，夹了些懊恼在里面，“对不起，温医生。”
温川和只是笑了笑，一点都不恼。
江颜曦两手握了握，又展开，又握了握，再次展开，终于放弃，因为，她已经没有气力得以握紧拳头了，刚才躲避高利贷追逐的狂奔，已经使她精力散尽，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绵软无力，只剩下一颗心脏在那儿猛烈地跳个不停……
不知道她是发生了什么，好像他也没什么立场去问。温川和垂眸，见到她那白皙的双足，脚面有了点青紫，半裙的下摆有一处卷起，里面的白色内衬些许展露在外，还有她那如海藻般的长卷发，凌乱不堪……
朋友？至少可以算是普通朋友吧？
那好像还是可以问一问的——
“你……”
“温医生……”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都停住。
“您先说！”江颜曦定了定神，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她心底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关于母亲的病情。
温川和这时才看清，她那清亮的眸子，有点点的红血丝，他一时恍惚，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见他半天没说话，江颜曦有些急躁，“我母亲她……还好吗？”
她是提着心在问的，她真的觉得自己不能再承受一丁点儿的打击了，这时，仿佛一根稻草都能把她压垮。
温川和回了神，摇头安慰她：“没事，您母亲现在挺好，只是……”他顿了下，“手术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江颜曦点了点头，一副了然模样，她手扶上墙，借力使双脚得以轮换休息，“请您帮我母亲安排吧，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说罢，江颜曦缓缓地向前走去。
温川和望着她的背影，方才心里的话堵在了嗓子口，她没给机会让他说出，不免有些难受。
他想说，钱的事，他或许可以帮上点忙。
但他同时也清楚，江颜曦不会接受他的帮助，因为，他没立场，他就连他和她之间能否称作朋友，都得思考半晌，还得不出答案……
江颜曦来到母亲的病房，先是从病房门上的小窗看向里面，母亲在安睡，她这才轻轻地转动把手，推门进去。
床头有盒吃了一半的盒饭，她记得，她之前离开的时候是没有的，替母亲买来盒饭的人，只会是温川和，之前，他就干过，不止一次。
江颜曦往窗前走去，两手撑在窗沿，回想了这一天的荒唐事……
下午她刚到公司的时候，她的上司告诉她，她被辞了，因为，高利贷的人找到公司来了。
而这份工作，她才干了一个月不到，上司大概是可怜她，出于同为女人的那种怜悯，给了她三倍的月工资。
仁至义尽了，她无话可说，爽快地将东西搬走……
而这些东西，她不敢摆到母亲面前，也不敢带回家，她放到了温川和的办公室那里，并告诉他，不出三天，她会重新找到一份工作。
突然，手机响了，江颜曦看向来电的名字，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考虑半天后才滑开接听键。
“你不是急需钱吗？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