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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仙宗6

    听见声响,春生将目光从书上挪开,看向了声源处。

    原来是个身着红裳的小师姐,皓齿明眸,肤色莹白,金簪挽发,披散下来的及腰长发随风轻轻晃动。

    瞧着年纪不大,却能看出日后当是个姿容潋滟的美人。

    与那张精致小脸一样引人注目的,是红衣小师姐左耳下露出的一点深蓝色,应当是个水滴形的耳坠,颜色凝实厚重,神秘危险,叫春生想起了在飞船上向下望见的无妄海。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时间都没作出什么反应。

    两片被风吹落的叶子从眼前划过,春生回神。

    看了眼对方腰间刻着“问道宗”的青玉牌,便行礼问好,“新生弟子春生,见过师姐。”

    谢霜华亦是回神,回了礼报了名号,“在下天音峰谢霜华”,又笑了笑,“闻春生师妹之名久矣。”

    当堂入灵,三日练气,上一个这样的,还是维泽师兄。

    不过问道宗乃是大宗,天赋卓越者众多,这又是在修行的前期,这点进度,倒不至于让春生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

    真正引那些师兄师姐注意的,是春生对上课和学习的迷恋态度。

    毕竟,连《修士的人文素养》、《修仙基础理论手册》和《优雅与竞争》这样的课程都能上得津津有味的人,都值得被敬佩。

    这一届尘光大陆来的师弟师妹们,因为情况特殊,人数少,师兄师姐又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一幅专业稳重模样(都是装的),对修真界了解不多,便以为像春生这样的才是正常的修仙态度。

    差不多都被春生给带得卷了起来,要么争分夺秒识字,要么常泡藏书阁。

    让不少师兄们拿着滞销的《考前必备一百知识点》与《为何我能次次通过魔王的考卷:原因竟然是它!》沉思怀疑,是他们有问题?还是我太懈怠了?

    亦或者,是这个书落后了?

    还是应该写上一本《抢占藏书阁座位而不被执法队驱逐之妙计十三》?

    总之,春生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另类的恐惧效果,在师兄师姐间流传开来。

    “师妹你真卷,是个狼人。”谢霜华感慨道,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想到了她高中时的同桌。

    谢霜华当时能考上他们省最好的大学之一,绝对少不了那个连上厕所也要拿张政治卷子的同桌的功劳。

    就是有点可惜,费了那么大劲拿到的一纸通知书,最后没去成。

    而春生一头雾水。

    卷?狼人?这些词是有什么别的释义吗?

    春生挠挠头,“霜华师姐,我……不是狼人……”

    谢霜华哈哈一笑,“是说你厉害和态度认真的意思,没有恶意。”

    “哦哦,是这样啊,师姐谬赞了。”春生不好意思笑笑,今天又学到了新的东西呢。

    又想着谢霜华来这里时脸上有些迷茫的神态,便贴心询问,“霜华师姐是来此寻人还是又其他事?我刚刚看师姐有些迷茫的样子。”

    想着有人或许不喜别人揣测自己的心意,就又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着师姐来这里的时候看起来有点迷茫,像是迷路的样子,这里平时少有人来……”

    春生皱皱眉,哎呀,越说越乱。

    看见春生小师妹有些紧张的样子,有点像谢霜华朋友家里养的兔子,萌得她不要不要的。便笑笑,“不必这样紧张,我又不吃人。”

    更何况……

    这次轮到谢霜华不好意思了,“我的确是迷路了来到这里的,以前都没来到这里。

    斯,在宗门里待了好几年了,还是经常迷路……本来是想找一处清静点的地方练琴的……”

    “这是我们女宿的后山,至于叫什么名字,我也不太清楚。

    我常待在这里,倒是少有见到什么人来。若是师姐想寻清静的地方练琴,这里还算空旷安静。”

    谢霜华有些心动,但是,“我方才见你在看书,恐怕会打扰你,我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被他人善意对待,总是会叫人心情愉悦的,春生眉眼弯弯,“看了很长一会儿了,总要歇一歇。师姐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欣赏吗?”

    “当然,就是师妹不要介意我琴技一般才好。”

    春生便收了书,坐到谢霜华的左边,看着她坐下后从储物戒里拿出琴,置于膝上,双手微压琴弦,双目微阖。

    七弦琴琴体上方呈现拱起的弧度,流畅且幽美。琴面整体发黑,红棕色调,琴头处的黑色密集些,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还以为那一块被烧焦了。

    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了,极素,也极美。

    春生又看向了双目微阖的谢霜华,之前被头发遮挡着,春生只看见了那一点水滴形的深蓝。

    刚刚谢霜华坐下时带动的风吹开了耳侧的头发,春生看到了那个耳饰的全貌。

    耳轮上被像小小的黑色枝蔓一样疏落地缠绕着,到耳垂处,是一前一后一短一长的两个水滴状的宝石,后面的那个稍长些还有蓝珠相缀。

    神秘又怪异的美感,并不让人觉得恐怖。

    谢霜华长相偏属明艳,原是有些像慵慵懒懒的富贵花,可是加上这有些怪异的耳饰后,让人更加关注她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在原有的艳丽之上更添锋芒。

    冷艳里还带点邪气。

    春生心想,还怪好看的。

    当然了,头发遮掩着耳饰时的明艳也是很好看的。

    琴音渐起,春生也就放下心中杂念,专心听了起来。

    谢霜华说自己琴技一般实在是自谦。

    悟性上佳,学习能力强,更重要的是,有着一个极为热爱乐音的心,所思所感所见所闻,皆可与琴音融为一体。天生便能从各种乐音里感知情绪,人与琴音,能高度融合。

    谢霜华,是天生琴心。

    今年十二岁,师从琴道第一人弦绝道君,学琴不过八年,便已是琴意小成。

    不过春生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她只是觉得谢霜华奏出的琴音很好听。

    让她想到叮咚叮咚的泉水。

    仿佛她就在泉水边悠然地坐着,看着那石缝间的、像是断了线的剔透珠子,又以一种缓慢的、叫人等得困乏的速度滴落下来,轻轻地溅入水潭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那波纹慢慢悠悠的向四周散去,最后又在看不见的地方融入那平静的水面……

    春生也随着曲子慢慢合上眼,沉浸在那音乐里的泉水中。

    ……

    曲终。

    奏者酣畅淋漓,观者身临其境。

    双方皆觉完美。

    谢霜华抚摸着琴头的那处深色,侧头看着春生一笑,“是不是很像被烧焦了?”

    春生如实点头,“但是真的很好看。”

    那处看起来像是被烧焦的地方,其实细看过去也很漂亮,纹路疏密得当。乍看是瑕疵,但其实无一处坏笔,为这琴更添故事感。

    谢霜华笑意浓厚了些,“它叫焦头,我的焦头琴。”

    在她日夜思念着能回去见一面的地方,在离她很远很远的故乡那里,有名琴,曰焦尾。

    据传,是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张七弦琴,果然声音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为“焦尾”。①

    在师尊将这把琴送给她时,看着琴头那处状如烧焦的痕迹,谢霜华就想到了那张久负盛名的琴。

    师尊看着她久观琴头不语,误以为她是年纪小,不喜这样的的纹路,便给她细细讲解此琴音色之美。罢了却又说,若是不喜,那他再去为她寻张琴就是了。

    琴之于琴修,不异于剑和剑修,是要跟一辈子的朋友,总要寻着合心的。

    当时小小的谢霜华抱着师尊,看着那处焦黑的琴头,轻声说不用换了,她很喜欢,特别喜欢。

    谢霜华喜欢和她的焦头琴待在一块,哪怕是没有弹琴的时候,她也喜欢安静的看着焦头琴上的纹路,会把脸贴在琴上,在心里同焦头琴说话。

    那时候谢霜华一定要坚持的一件事,就是要在早上抱着焦头琴看一会儿太阳。

    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得失落,又轻轻拍拍自己的脸,重新打起精神来,度过那一天,又在心里期待着明天会有不一样的太阳。

    师傅师娘和周围的师兄师姐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她每天非要看太阳。只猜着她许是在缅怀着或期待着什么,谁也没问她怎么了。

    只是师娘会在她还小、还拿不动琴的时候,会在清晨打着哈欠来到她的房前,帮她拿着琴,和她一起去看太阳;

    师兄师姐们会在没有出太阳的天气纷纷来找她玩,去吃好吃的,买好看的衣服,和她一起玩游戏;

    师尊见她总是有些恍惚地游离在世界之外,便同她一起养下忘忧昙,抱着她前往城镇和凡人地界,去吃馄饨,过新年,总是带着她往那热闹的地方跑……

    那年生辰,师尊师娘师兄师姐们都来寻她,赠她生辰礼,为她念着平安喜乐的贺词。

    恰逢忘忧昙开,大家就一起去赏花,看着那在月色下美得惊人的花儿。

    那是她种的,是谢霜华和师尊一起种下的。

    现在,开花了。

    在师娘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谢霜华的头发的时候,她突然转身抱着师娘痛哭,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闻着师娘身上的温暖气息,谢霜华嗓子都哭哑了,“师娘,我好难过,超级难过……我看不到不一样的太阳……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师娘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到她把心里的不痛快哭完了,一遍又一遍地说,“会见到不一样的太阳的,我家的小霜花,一定会找到路的…”

    那天之后,谢霜华才有了切切实实的安定感,好像从游离于世界之外,到活了过来。

    谢霜华还是会在早上抱着她的焦头琴,看着升起的太阳,在心里和焦头说着话。

    只是这回,她终于能好好欣赏一下日出了。

    那一觉醒来发觉换了世界的害怕,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那个刚刚度过高考的灵魂,蜷缩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妈妈,喊着警察叔叔带她回家,问有没有超人可以救她。

    可她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

    她好希望那是一场梦,梦醒了,她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太阳。她会跑下楼,抱着妈妈,说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谢霜华都能猜到,妈妈会问她怎么不穿拖鞋赤着脚就下来了,会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轻轻抱着她,说梦已经过去了,那是假的;爸爸则会哈哈一笑,问噩梦是不是怪兽,说他要去乖宝的梦里把怪兽都给赶跑……

    可是,这不是梦,也没人救她。

    没有爸爸妈妈,没有警察叔叔,也没有超人。

    只有挨饿和受冻,肚子里升起来的灼热的痛感让她要发疯,她饿得蜷缩着跪在地上,一个过路的乞丐见她可怜,分了她半个馍,那巴掌大的半个馍,她吃了四天。

    她有爹娘却不如没有,一个痛打怒骂她为什么不是男娃,一个对着同族的子侄们说着别打到脸了,毕竟以后还要卖个好价钱。

    ……

    谢霜华一直都没见到那个不一样的太阳升起来,只见到了那些她不理解也没见过的恶意。

    那些比怪兽可怕多了。

    她真的很害怕,一直在害怕。

    哪怕后来被师尊带到问道宗,带回天音峰,她再也不用挨饿,换上了新衣服,可以再次碰到她心爱的琴,有着琴道第一的师尊做靠山,有着叫人艳羡妒忌的天赋,有着友善的同门,她也还是游离在世界之外。

    可是后来,天音峰的小霜花开花了。

    小霜花在师娘怀里抹着眼泪,想着他们为什么这样好。

    明明师娘最讨厌早起了,哪怕是师尊打扰到她睡觉也会被揍;

    明明师兄师姐们的修行功课都很紧张,也不喜欢那些幼稚的、有损音修优雅风范的游戏;

    明明师尊最厌恶去跟人打交道,也不喜欢馄饨……

    在爱与善意里,小霜花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从游离在世界之外,活了过来。

    ……

    谢霜华抱着焦头,曲指,轻拨了一下琴弦。

    蔡邕有焦尾,她也有焦头了。

    最最漂亮强大又温柔的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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