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傍晚时分,长清在院子里剥豆角,她剥完了豆角,天也快暗下来了。
叶岚此时多半已经在路上。看着虚掩着院子的篱笆门,打了盆水洗干净豆子,长清出去倒水的时候,恰见一个扛着锄头的熟面孔从门前经过。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孩子,是村里的猎户一家。
长清心里慢悠悠地想,叶岚应该也要回来了,将洗净的豆角放进铁锅里,当下无事可做,便回屋拿起一张精细的绣布打量,她想给肚子里的孩子做件衣裳,叶岚说得不错,她对针线一窍不通,不过都要当娘了,往后自然不能什么都不懂。
她想着要在衣裳上绣只小鸡小鸭,或是绣只顽皮的小猴儿,想来想去,她觉得她的性子不比得叶岚讨人喜欢,私心还是希望这个孩子像叶岚一些。
想到叶岚,她嘴角轻轻一弯,又觉得做衣裳并不是件难事。从前她也不会做饭,可嫁给叶岚后,她也学会了怎么烧柴添火。
以往叶岚若是回来得早,便是由他来料理饭菜,但她想他特意交代了一番,只怕在外头会有些耽搁。
抬眼看天,通红的日头早落下了山去,长清点上了一盏灯烛,便在屋里侯着。
又半个时辰过去,远处山峦的线条渐渐变得模糊,灰黑的夜幕也无声铺满了天际,长清在这时候心中莫名毫无预兆地跳动,竟是生出了一些微妙的不安感。
叶岚是个凡人,山深些便有虎豹豺狼,若是不巧遇到了老虎,他该怎么躲过。
虽然以叶岚的性子,应当不会往太危险的地方去,可凡事都有万一,想到这一点,长清几乎呆不住,便想着上山去寻叶岚。
本来以为她会很快找到他,以往有几回,叶岚回来晚了,长清闭着眼睛搜寻片刻,脑海中便浮现出他所在之处。
她毕竟曾是一个神仙,虽然被打落了凡尘,也有几分修行的功力在身上。
然而这一次,她闭上眼睛,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空茫茫。
为何会找不到?
锅里的豆角已经熟透,长清在寻叶岚的间隙不忘将锅里的豆角盛出来。那副只绣了一半的布料她也连针带线收进了篮子里。随手将灯盏上的灯花拨落,她这才认认真真地思量是不是叶岚走得太远了。
这个时候,她依然乐观地想他不会轻易出事,她是会看凡人相貌的,叶岚他是个长命的像,除非他不是寻常人,否则他该安安稳稳地活到老。
长清心有焦急,但还是一心希冀等着人回来。
等到太阳重新爬上山坡之后,长清终于确定叶岚也许出事了。
这一次她出离了元神搜寻叶岚的行踪,从夜至天明,苦熬的元神终于回归体内,元神耗费太过,回身之时到底支撑不住,让她从口中吐出鲜血,随即脸面苍白跌落在地。
她没有找到叶岚。
之后长清很难再回忆自己是如何在半个月之内搜遍了山中的角落,每到入夜之时,元神便离开躯体,一开始她担心叶岚掉落悬崖,沿着深谷山岭寻找,后来,她想他或许是在路上失足落水,顺着水流冲下河去。因此又去河谷探了一探。
几乎上山入海,翻山越岭,未得停歇。直到现在,长清已记不得自己多少次失望而归。
白天的时候她枯坐在家中,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好似有乡亲来看望她,长清打开门,耳朵里却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她只想着一件事,叶岚就算是死了,也该留下一具尸骨,不可能凭空不见。
叶岚失踪后的第十三日,长清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目光呆呆地站了片刻,忽然看见一只山猫从草丛里蹿出来,飞快地叼起一只落地的麻雀就跑没了影。
那一刻长清悚然一惊,她想知道,是不是这只山猫吃掉了叶岚。又或者,是山里的老虎野兽吃掉了叶岚。否则,一个人怎么会无论如何找不到呢。
那只山猫落荒而逃。
长清已经许久没有点亮屋里的灯烛,独坐在屋内,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游走在世的孤魂野鬼。
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叶岚,没有人救她,从她被锦辰贬下凡的那一刻,她就独自在这间小屋里生活着,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没有跟一个名叫叶岚的凡人拜堂成亲,也没有朝夕相处的十二年……,长清说服自己,直到她真的已经这么认为,然而,就在她想再次出离元神去寻叶岚的那一刻,腹中,却突然像有个小小的东西在里头动了一动。
瞬间,长清忍不住掉下泪来,没有什么是假的,她的确遇到了一个叫叶岚的年轻人,也的确嫁给了他,他们之间还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她的夫君存在过。
“叶岚……”,长清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慢慢蹲了下去,如果叶岚是存在的,那就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
这次天再黑尽后,她没有再出去找寻叶岚。她的元神昼夜引动,如今身体已十分虚弱不堪。需要暂时修养好元神,才能去找人求助,长清决定,无论如何,她要寻到她夫君的下落。
灶台边燃起了炊烟,她在半月后头一回吃了东西,不知腹中的孩儿怎么样了,此时却怜惜起这尚未出世的孩子,若非是她是仙人之身,恐怕难有余力保住孩子。
怀上身孕之时叶岚没告诉她具体的时日,自己身形变化也不甚明显,是以难以判断到底有几月身孕。
但她想,终有一日这个孩子会出世,而她一定会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是谁。
到了此时,许是终于接受了叶岚的失踪,亦想到了该如何去寻他,长清入夜时总算能合上眼睛躺回去。
床帐里的幽香萦绕在四面,香气无声,却如有形,她虽未曾睁眼,却仿佛看到了从前无数个日夜叶岚在她身边的模样。他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笑意。
“长清。”他在她耳旁低语。
在天上的那些年月,长清从未感知过这样的情意,是红尘俗世的挚爱,亦是刻骨铭心的追求。她不后悔自己被贬下了凡,失了仙位,因为她遇到了叶岚,活得很是如愿心安。
终是睡了一个混沌的觉,即使梦里元神还未安稳,她的心已是定了下来。
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大亮的天色,长清好像许久不曾看过,这时抬步走出屋去,眺望着远处的山,一重重的青山绿水便映入眼帘,她走出半步,忽然神色一怔。
一封雪白的信笺端端正正摆在锅台上,信笺极新,令她惊讶的却是信上的字。一手极疏朗俊秀的好字,上面写的是,“吾妻亲启。”
长清眼光倏然亮了,仿佛一颗心从天上落到了鸟窝中一般,既是虚惊又是妥帖,她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拿起信笺竟是仿佛不敢打开。
等得片刻惊悸过去,才缓缓取出信中之纸,这亦是一张雪白的信纸,仿佛还带着熟悉的草木香气,缓缓垂下眼眸,从第一个字看了下去。
看着看着,不知信上写了什么,长清脸色竟是仿佛被寒冰冻透一般变得煞白,便连嘴唇也失去了颜色,两只手不住颤抖,仿佛六月的天被惊雷劈中,脚下竟无法站稳,不觉跌了一跤。
“长清吾妻……”,分明是那么缱绻的开头,所写的话却那么锥心刺骨。
长清不愿醒来,更不愿承认,她不相信这是叶岚写给她的信,她也不相信,信中那冷淡至极的话语。
信上叶岚徐徐道来,清清楚楚地说,他与她成亲十二个年头,已借仙骨治好了他的失魂之症,如今回到雾月山,已被册立为族中太子。
叶岚说,他早便知道她是锦辰帝君座下的弟子长清,亦知她当时身受天刑,几乎没了半条性命。
之所以救她,乃是因为她身上的仙骨之力可养心魂,而两人结为夫妇,正好助他修养体魄,他娶的原因便是如此。这一场相遇的缘分,原来并不是上天安排……,叶岚最后在信上说,当初他救了她,算是救命之恩,他娶她为妻,这十二年待她不薄,也算是还了她仙骨的恩情。
他今日心魂俱全,已无需再留在云山,他最后说,两人的这场姻缘,到今日便可以了结了。
长清看过了信,半响沉默不语。
她认得信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她都小心临摹过,她想起叶岚曾笑着对她道,他幼年贫苦,家中又无人帮衬,小时候只得在村里私塾外偷听夫子讲课,夫子抓到他,本想把他教训一顿,但看见他写得一手好字,便反而容忍了他在旁偷听。之后他自学医术,在村里当了大夫,虽然所治之人不多,所收的诊金也不多,但自幼到大,终无愧于人亦无愧于心。
他说完便又低头向她注目,拉起她两只手,“遇到娘子,或许是上天见我命苦,对我的最后一点垂怜罢。”
长清当时听了他这番话,只觉得叶岚这个凡人一点也不平凡,生于草芥,却不忘渡人渡已,她觉得这样的叶岚很好。她想她跟他有缘分,又何尝不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如今,叶岚这样对她说,长清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只是捏着那张信纸,攥到指尖发白也不愿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