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坏了!是冲她来的!

    孟云泽面现惊讶。

    黄金锦鲤?什么黄金锦鲤?

    李轫并未和孟云泽并肩而坐,而是在她的右手斜侧边,因此她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清李轫的神情。

    她心里七上八下,瞟一眼李轫。

    李轫的眼神丝毫未动,“是吗?”

    “恐怕不久,全天下的人都会以钓鱼为乐了。”薛侍郎笑道。

    孟云泽却不敢笑,场面一时沉寂了下来。

    他接着道:“卢老尚书在臣等面前,还痛斥荒唐,为此忧心不已。老臣却以为,是他老人家多虑,民间百姓的作为不过是因为一时的误传罢了,绝不是因为陛下偏宠所致,哈哈……”

    薛侍郎嘴里的这些事,孟云泽从未听说过,被当面捅出来,打了个措手不及。

    再看李轫,那张面孔眉头向下压着,极具威势,坐姿与孟云泽大不相同,身躯略微前倾,孟云泽是软趴趴的一摊泥,李轫就是一柄利刃,像是平静深潭底下暗藏的不详。

    孟云泽内心不安,在李轫有所动作之前提起茶壶,给他倒上茶,小声道:“这是我这儿最拿得出手的茶了,收藏了大半年,自个都没舍得尝上一尝呢。”

    这一幕落到薛侍郎眼里,便是皇帝亲自给区区一个才人端茶递水,且是当着朝臣的面也也不加遮掩,可想而知传言毫无夸大,甚至事态更加严重,气焰无比嚣张,简直哐哐甩了他两个耳刮子。

    薛侍郎又是难堪又是不知所措地闭上了嘴。

    案下要推身旁的翰林学士说话,谁知来时信誓旦旦的同僚这会儿侧头观景,不知道对哪簇花枝起了莫大的兴趣。

    李轫直接伸手按住孟云泽递茶的手,杯底碰在案上,茶水溅了出来些,明确是个不喝的意思。

    他那张脸朝着孟云泽转过来。

    孟云泽对上他的视线,生怕被问责,手掌一翻,反去握住了李轫的手。

    冷静啊,陛下!

    要知道他现在在孟云泽的身体里,一个才人跟皇帝到底存着尊卑之分,被人看到了多跌您的份啊。

    孟云泽紧张地以眼神提醒他,别忘了各自的身份。

    她能感受到李轫手指略略一动,但没有马上抽出来。

    李轫却没有如她想象中发作,而是开口:“季庚,拿纸笔来。”

    他朝着二人道,“不是来找薛宝林的么?怎么说起我来头头是道?”

    “祝姑姑,还不请薛宝林出来一叙?”

    祝思毓猝不及防被点到,“是、是……”

    薛奉颐和孟云泽一齐被拘在郡亭宫,不一时她穿戴齐整地走出来,面上着了妆,以次行礼,坐在了她父亲的身侧。

    “我们这儿郡亭宫不大,却是地灵,”李轫面朝她们,“人杰。”

    “薛宝林,你父亲对你甚是想念,你与他长久不见,不想说点什么吗?”

    薛奉颐颇为拘谨,半低着头。

    李轫接着道:“我当会有一场抱头痛哭,看来现在是高兴的难以言表了,你来宫里的这些日子,是有不少事可以相叙吧?”

    薛奉颐抬头看了一眼孟云泽的身体,面上写着:你想害我。

    薛侍郎道:“小女自幼在家乖巧懂事,从不逾规越矩,若是在宫里出了是非,想必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带偏了。”

    “别有用心”的孟云泽,“……”

    宫女添上茶水,薛侍郎在案下一击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端出一本正经,“民间的非议愈演愈烈,陛下继位三年,而今不上朝已有月余,成日耽于享乐、流连女色,臣不免忧心,您的声誉受损,更担心皇上龙体能否吃得消,就依臣今日所见,您一早去了蓬莱岛,后又来了这郡亭宫,长此以往,不堪设想。”

    孟云泽低头,“咳。”

    “三年来陛下勤于政务,寅时起子时歇,从无懈怠。臣明白陛下劳苦,若是想休息,也要同卢尚书几位老臣商议,有个时限,找个恰当的由头。可是您一意孤行,视朝政于无物,乃夏桀帝辛之兆,恐怕酿成社稷之危,还请陛下尽快恢复早朝。”

    李轫竖起板子,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瞥了眼,只有一个硕大的“不”字。

    孟云泽哪里有李轫用一个字打发人的魄力?

    只好委婉道:“这……不大合适吧?”

    翰林学士听了,“治理朝政是陛下的天职重任,万不可推脱!应即刻告知百官,朝会如期,经筵讲学更是先帝留下的规矩,本应为朝廷盛典,如何能拖延?务必请陛下束身自重,以正视听!”

    李轫又落下一个字。

    孟云泽匆匆道:“容后再议……”

    那翰林学士当即起身,朝着孟云泽跪倒,“陛下怎可负先帝所托,违背太傅对您的期望,当初颜令公力排众议,扶持陛下登临帝位之际,陛下许诺过的话而今却要抛之脑后吗——”

    孟云泽转头看向李轫,见他面现冷色。

    薛侍郎缓缓开口:“先帝东征高丽,击灭突厥,有浴日补天之能。他的子女渴望创下他们父亲那般伟大的功绩,功垂千古,名留青史,可不是每一位帝王都需要添上这一笔功绩。二十年来,天下仍旧是这天下,歌舞承平下的沉疴浮露,天灾物怪,民生凋敝,如颜令公说的,百官、万民,无不期盼王朝能够迎来全新的气象,一位贤明圣主。”

    他一撩衣摆,垂首跪下。

    那翰林学士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惊怔地跟着伏身。

    “父亲……”薛奉颐无措地视线来回徘徊。

    孟云泽坐不下去了。

    李轫却无动于衷,看也不看跪地的二人,“贤明圣主?”

    冰凉的茶水沿着案木的纹路往下滴。

    孟云泽看了一眼李轫,怕他说出“何不扑杀此獠”的话来。

    臣子悍不畏死,孟云泽却怕他血染松花园。

    但李轫自有帝王的肚量,“谁教你这么说的?”

    薛侍郎依旧拜向孟云泽的方向,口中道:“无关旁人,皆是臣肺腑之言。”

    话至此,自然不欢而散。

    李轫将纸窝成一团,塞进孟云泽的掌心。

    孟云泽在他走后回神,展开纸细看,下意识地念出了声。

    “……御前失仪,拖下去打。”

    禁军侍卫领命,按刀大步上前!

    “陛下!”

    不光薛奉颐花容失色,孟云泽也被纸上的内容吓一跳,连忙改口,“念在苦劳功劳的份上,暂不处置,回去思过吧!”

    薛奉颐赶忙扶起自己的父亲,她还要说什么,想是劝慰之言,可薛侍郎掸了掸衣襟,神态颇为镇定地站直身,对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女儿并未多言,只拍了拍她的肩。

    孟云泽进到屋去,见李轫盘腿坐在榻边,只是未点烛火,似是有些沉凝。

    便在他腿边坐下,唤道:“陛下。”

    李轫按了按额角,“你想问什么?”

    “我们关上门来,就不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孟云泽道,“何况,郡亭宫只是一方小天地,与政务没有半分关系。”

    说来,李轫自登基以来,对政务也算勤勉,出格的事虽有,但放在皇帝的身份上,历朝历代也不少见。

    问题在于李轫年幼受召入京,在朝臣们看来不成气候,难以在宫闱下活得长久。再者武帝年迈不能主事,李轫养在长公主膝下,由内廷女官照看,少与外臣亲近,更是有软弱寡断的嫌疑。这女子养大的孩子,所缺的教诲不是一星半点,可见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诸如此类的非议伴随李轫长成,这年,李轫头回离开京城,前往边陲与漠北铁勒部落议盟,寄希望百年之内再无战事,放开互市贸易。

    于上下臣民而言,这都是件好事,李轫也能对外出面,做些实事。

    盟书签订的当日,纸上未干的朱砂泛出血光。

    达兰山会面,李轫周围的大臣们正当大功告成,举手相庆,筹备晚些时候可以办场宴会,李轫却一反先前态度——据传是那外族首领当着李轫的面,用胡语与手下打笑,“小崽子在女人窝断奶了没有?”

    他以为李轫听不懂,可李轫却因为一句话下令将在场的诸部屠杀殆尽。

    违背信义二字,李轫的风评直接越过昏君,再不复当初武帝闻东都秦王子生有重瞳相是圣明天子的传说,直奔成一个暴君。

    .

    “热水烧好了,叫主子沐浴过歇下吧。”

    郡亭宫入夜火光点点,门外的宫人仔细查看送进屋里一应浴具。

    皇帝的木桶是比孟云泽大上些,更宽敞,换洗衣物叠放在一旁。

    只是虽孟云泽占着皇帝的壳子,却不敢用他的桶,讪讪道:“陛下,要我服侍吗?”

    李轫也没下水,衣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用不着。”

    “是不是水温有不适?”孟云泽挪了一步。

    “水温正好。”李轫道,他看了一眼用银勾挂在边上的帘帐,“伺候的粗心,倒忘了把帘子拉上。”

    孟云泽沉默一下,忍不住道:“陛下,你是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避讳吗?”

    李轫:“有什么可避讳的?不就是沐浴。”

    “说的是,”孟云泽点了点头,“那洗吧。”

    白雾升腾,萦绕在头顶。二人各据一边,孟云泽再看李轫。

    李轫触及她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垂下目,抬手用大拇指按了按眉头。

    “我洗了。”孟云泽背过身脱去外袍,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架子挤进一个小小的浴桶,颇显委屈地缩着肩埋进水里。

    李轫手掌往下,捂住了半张脸。

    “你宫里的人之前给我擦洗过,毕竟我是白日里活动,总不能就让你形象不整地去上朝。我也是做了长久的心理斗争。”孟云泽面朝着墙,拨了拨水,注意到旁边宫人准备的花瓣篮子,“还有茉莉花瓣,来点。”

    一箩筐撒进去。

    “这壶里装的是什么?陛下大驾,底下人准备的都不同了。”手一抖大半壶倒进去了,“是加了桂皮、花椒的香汤——啊…嚏!”

    “你可别腌入味了。”

    孟云泽回身,殷切道:“怎么泡着不动?妾来帮你揩背吧?”

    “看来你对这个新身份很适应,以至于有些自得?”

    “嘿嘿不敢,不敢。”

    水温有些烫,孟云泽蒸不久便觉得脸发热,昏昏欲睡,便水淋淋地迈出桶,光脚踩在地上,然而没走两步就踩中浮石,险些滑了一跤,还没磕着,自己就先受惊啊得一声。

    同时外头守着的宫女听着动静,“陛下?”

    李轫一句“你叫得七歪八拐的做什么?”还没有对孟云泽说出口,视线里黑影扩大,一头扑进了他的盆里,霎时间水花冲起,如暴雨迸溅。

    “呜啊!”孟云泽站不稳,想扶住桶沿,奈何头重脚轻晕晕然的感觉冒出来,竟是头朝下地倒了下去,也分不清自个儿怎么进水里头了,水先迅速涌进鼻腔和嘴巴里,“咕噜噜…救……”

    她尝试撑臂起身,可四肢不听使唤,无从着力,跟个扎进罐里的倒栽葱似的,还想着朝李轫求救。

    李轫倒是有反应,只是现下这具身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力气甚微,被她撞入了水底,呛了几口水不说,还被乱扑腾的孟云泽挡得严严实实。

    “才人?”薄木门外窸窸窣窣,想是得不到答应又聚来了几个宫女,传来接连的询问,“陛下,你们没事吧?”

    “咕噜噜——”快来救我们啊!

    但不知道为何,宫女们蚊蝇似得互相交流几句,竟又没声,也没进来。

    完了。

    窒息感攥紧了孟云泽的胸肺,眼前一阵阵发黑,浮动的光线越来越暗。

    心中默默流泪,他们不会成为第一对淹死在澡盆子里的皇帝和妃嫔吧!

    孟云泽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抽离躯壳,这时水的温度褪去,冷意如针尖扎入皮肤。

    孟云泽骤然张开眼。

    李轫攥住她的左臂膀,一把将孟云泽提出了水面。

    水流沿着二人湿透的头发和面颊往下淌。

    “我活了……”孟云泽从一脸懵的状态,大吸一口气,然而还来不及喜悦,她发现李轫竟然能一手将自己悬空提起。

    明明……

    李轫那张脸在对面,什么时候……换回来了?

    裸露的肌肤寒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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