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孟婆,其实是有名有姓的。

    夕淮近。

    淮、浦,本义都为水。淮近、浦之,听起来都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名字,但都意为水边。

    是年长他们十多岁的大哥,夕沼望,给两位妹妹起的名字。

    百年前,他们是滨城夕家仅有的三个孩子。

    说是百年,也不过是个笼统的概念,早已没有人能算清那个年代究竟过去了多久。

    父亲夕大有,是滨城地主。

    家中长工短工不断,城里佃户贾人们见了夕大有,都恭恭敬敬弯腰喊声:东家。

    夕浦之听说她出生前,父母恩爱,家族人丁兴旺。但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她幼时又夭折了几位姊兄,所以夕大有不喜欢她。他倒不是重男轻女,毕竟他善待城中之人的态度,远大过自己的三个孩子。孩子越大,他越是如此,连零花钱都是夕沼望偷偷挣来,分给两位妹妹的。

    夕浦之年少时,还跟发疯、无情、残忍这些词,没什么关系。算是个天真乖巧之人,早早便看懂了一切。在发现伤心无用后,也就坦然接受了与父亲的疏离,并不强求。

    好在大哥夕沼望对她很好。

    他自小饱读诗书怪谈,对夕浦之也点着煤灯倾心教诲。还三不五时带她到城中游玩,广交贤友谈天说地,让她日渐养成了八面玲珑的个性。

    一日,夕大有难得与三位小辈一同吃饭:

    “近儿,之儿,你们俩也到年龄了,近日不少人上门说媒。爹娘会为你们留心,若有适合的,择日就定下。”

    “等望儿这次随兵出战离开,你们也好各自去个好人家,寻个周全。”

    夕淮近低头不语,夕浦之不乐意了:“我和二姐不……”

    还没等她说完,夕沼望夹了块肉塞她嘴里,说了句:“无趣。”

    夕大有:“你说什么?!”

    “听见了就别问。”夕沼望很知道如何激怒对方,“我教她们两个读书习武,不是为了嫁人成家的,我可不是在替你给别人家养媳妇。”

    “出兵我也不会去,成日里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

    夕大有“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强压着怒火:“官府要出兵自有他的道理,政权之事你岂敢妄议?!”

    夕沼望斜睨他一眼,夹了口菜继续吃饭:“嘴长我身上,我想说便说。政权怎么了,为了夺权就发动战争波及百姓,说说还不行了。”

    夕大有驳不过,憋红着脸吐了句:“去不去由不得你!”

    “由得。我是夕家独子,可以不去。”

    “况且,什么周全还要嫁人求护,笑话。”

    “你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儿子不战不娶,女儿不嫁,您的老脸在城里抹不开。”

    夕大有彻底被激恼,扯着嗓子:“我以前送你去上学,去那练武场,你脑子都学坏了!学来在家里对付我是吧?!”

    夕沼望终于吃饱了,放下碗筷站起:“对付您都用不上那些,花您的银钱我也早就还清了。”

    又回头对着两位妹妹道:“你们俩,吃饱了就出来,接着练功。”

    “哎。”

    “这就来,哥。”

    徒留夕大有在堂屋里气得掀翻饭桌。

    那日之后,三人的每日行程上便划一句,多一句:

    「练功时长:两个时辰(划掉);四个时辰」

    ……

    夕浦之十六岁那年,滨城和周遭几大城镇,连遇旱灾,颗粒无收。

    夕大有待乡民亲仁,清点家中存粮,时常派遣管事给滨城各家送去,说是共度难关。

    熬到第三年,夕家圈养牲畜的笼舍空空如也,仓库也存粮见底,不得不遣散所有人工。

    夕家,包括夕大有在内的所有长辈,先后染疾离世。

    夕大有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前,他直愣愣地盯着夕沼望,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喉咙里破碎的词语蹦出:

    “要,救人。”

    夕沼望对床磕了三个头:

    “我知道。 ”

    “爹。”

    夕浦之在那天哭干了眼泪。

    ……

    第一场久违甘雨落下时,夕浦之和夕淮近正在满目灰黄尘土的庭院里练功。

    夕沼望坐在一旁屋檐下翻看《周易》,思索要如何解释前一日三妹问他的:“人的运转,有没有规律能总结”这种问题。

    “哥!浦之!” 夕淮近惊喜,“是下雨了吗?”

    “真的下雨了!”夕浦之冲到屋檐下拉起大哥,“哥!旱要过了!”

    “是吗。” 夕沼望把书收进里衬,抬头看天,感受雨水滴在脸上。

    屋外传来所有人,发自心底的喧嚣呐喊。

    但没有人想到。

    三年大旱,草木皆枯,良田龟裂。

    秋后突袭的暴雨毫无流淌之处,裹挟着泥灰,冲没了地势低矮的房屋。

    夕沼望确实继承了夕大有的遗愿,夕家又收容了城中无家可归之人。

    兄妹三人让出自己的屋子,睡在书房地上。

    深夜。

    夕浦之起夜时,听到仓库传来动静。

    她担心是积雨漏进,浸泡了最后一点点余粮,便举着伞,取了煤油灯前去查看。

    “三小姐?!”

    说话人曾是夕家长工,不久前刚被遣走。他面色惊慌,口袋里鼓鼓囊囊,嘴里也塞满小米,说话间还往外喷了些。

    旁边的人慌忙双手拢起,一股脑塞进自己嘴里。

    那人顶着一头乱发,脏得打绺。

    “你们在做什么?” 夕浦之看懂了对方的行为,却碍于多年情面,没有拆穿。

    三个男人互换眼色。长工梗着脖子,硬是把嘴里的干小米吞尽了,哑着嗓子道:

    “我们……不……他们……他们是我街坊,和我家里人。”

    “嗯,我认识。”

    “他们……他们想来看看。”

    “嗯,看看。”

    “能……能看吗……?”

    夕浦之点点头:“那你们看到我家住了多少灾民,这些余粮够吃几日?”

    对方沉默。

    倏然,在一旁站都站不稳的皮包骨,心一横,跌撞着冲夕浦之扑来。

    她一个闪身就躲开了。

    “干什么你疯了?”

    皮包骨趴在一旁的空木架上,挣扎爬起,饿得气息不稳:

    “这么多年了,你们夕家人,不过是有几块破地,就装得像好人一样,还不是要我们,给你们家,做牛做马。”

    “你们自己以为,你们夕家人有多良善。不过都是些,施舍。”

    “对我们这样的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们再穷再难,能有我们难吗?还能短几个,雇工的口粮吗?”

    夕浦之呆楞:“啊?”

    “我们就是来偷你们家粮的怎么了?!我还就说了,早不止来一回了!”

    皮包骨终于站稳,左手扶着木架,右手藏在身后,握紧一根从架上折下的木枝,用尽力气刺向夕浦之侧颈。

    夕浦之从震惊中缓过神。

    没有任何躲闪和犹豫,她蹭着颈边夺下木枝,双手勾住对方右手,猛地往前一推,在皮包骨落地前,看准他左肩就狠扎进去。

    敌意在顷刻腾飞。

    她抬脚踹开捂着肩膀的皮包骨,捡起地上一只空陶罐,回身正对上脏发男就要落下的尖刀。

    尖刀倒映出夕浦之微眯的眼,瞳仁黑得发亮。

    她迅即弯腰躲下,举着陶罐砸向脏发男人。

    陶罐应声碎落一地,划了他一脸血。

    夕浦之也指尖滴血,依然掐着他手腕,用劲一拧,也不松手。

    脏发男侧弯着身子,从手腕麻到天灵盖。

    她夺下尖刀,指着角落里举着瓷盆的长工:“你呢?想被扎哪儿?”

    长工扔下瓷盆,转身要跑。

    夕浦之一脚堵上门。

    松开脏发男,在他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袄子上擦了把血,再一把推开。

    “我,不……不……不不对不起三小姐。” 长工抱着头语无伦次,抖得像个筛糠。

    夕浦之睨了他一眼,对着尖刀上的倒影,抹抹自己侧颈的血:

    “啧,聊天就好好聊嘛。不厚道啊,趁人不备就动手。”

    “我哥教的手艺,还行吧。”她对着长工轻轻一笑,“你在我家那么久,应该天天看才对呀。”

    “我不杀你们,不代表我不会哦。”

    “粮留下,人回去。”

    “如果下次再遇见,可不是这么轻松了呦。”

    回房路上,夕浦之撑着伞,透过暴雨望天。

    爹呀,你看到了吗?

    你有想过,那些你比对自己孩子还好的同乡们,是这么想你的吗?

    ……

    夕浦之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却看见夕沼望和衣坐在长案前:

    “起夜这么久,去哪儿了?”

    她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以为大哥也会和自己一样,对那些话感到震撼。

    但他只是看了眼她的伤口,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去叫醒淮近,我们南下吧。”

    天一亮,夕淮近收拾了金银细软,夕沼望带上□□,往板车上捆了水粮。三人就这么出发了。

    南下逃灾途中,尸横遍野。

    有些被大水冲刷,烂在淤泥里。有人瞬间被山洪吞没,也有人被倒灌的河水席卷而走。

    每天都有其他流民,企图抢夺他们板车上的水粮。

    都被夕沼望举着□□逼走了。

    第66天,他们听闻滨城决堤。

    全城淹没,死伤惨重。

    第119天,板车成了辆空板车。

    夕沼望也拉不动了。

    “浦之,你来。” 夕沼望半靠在泥泞的山路边,躺在淅沥的雨下。

    夕淮近蹲在一旁流泪。

    夕浦之咬咬颤抖的嘴唇,上前轻声道:“哥。”

    夕沼望惨白的嘴一张一合:“你记得我答过,人的运转,也是有规律能总结的。”

    “记得。”夕浦之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栗,“六世轮回,你都会是我哥。”

    “好。” 夕沼望吐完最后一口气,“那我先走了。”

    葬完夕沼望,那杆□□枪就背到了夕浦之身上。

    她才发现,膛是空的。枪里一发子弹也没有。

    第153天,夕淮近也走了。

    她仰躺在小板车上,浑身泥沙,看起来无比平静:“夕浦之,你力气很多吗?”

    夕浦之拖着板车,脚步轻浮:“很多。”

    “别拉我了。”

    “你闭嘴。陆城城门就在前面,能活。”

    身后板车半晌没个动静,慌得夕浦之停住脚步,趴下探她鼻息:“夕淮近!夕淮近!”

    “你喊鬼啊,很吵。”

    夕浦之瘫软在地。

    “之儿。”夕淮近闭着眼,声音微弱,“你以后,少发癫,做个正经人。”

    夕浦之抹了掉下的一滴眼泪,扯了扯嘴角笑:“那你别走。”

    “好。”

    目之所及,她刚刚走出旱涝灾荒的地域。

    她在距离陆城城门,不到千米距离外的空地上,四仰八叉躺下,头顶月明星稀。

    途径的逃荒人只剩三三两两,都拼着最后一口气。

    有人说:“这姑娘的破袄子也用不上了,俺娘实在太冷了。”

    夕浦之说:“好。”

    有人说:“俺儿走不动了,你这板车还使吗?”

    夕浦之说:“好。”

    有人抢走了她的□□。

    夕浦之说:“好。”

    ……

    再醒来时,夕浦之躺在一个破败但暖和的屋里。

    一双大眼怼在她面前,眼睛主人的复杂的情绪,浓得快要滴进她眼里。

    是担心,但更多掺杂了些别的含义。

    他像是被她的突然睁眼吓了一跳,猛地握住夕浦之的手腕:

    “浦之你终于醒了。”

    “是我,何沙。”

    夕浦之:?

    哥们你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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