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好……好痛……好冷。

    一片黑暗。

    她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四周的泥土软软地托着她,她就在这堆烂泥中慢慢下沉。痛觉渐渐消失,身体似乎也越来越松,要和四周的绵软融为一体。

    好想……睡……

    对……肩头如同针刺一般的剧痛渐渐地感觉不到了。周围爆炸的巨响也听不到了。周身的冰凉变得温暖了起来。

    好困……对……睡着了……睡着了就不痛了……

    她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然在她头顶响起。

    “喂,小遥,起床了。”

    “……嗯?……”被那声音所吵醒,她勉强打开了一丝眼缝,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绛紫色长袍的高俊少年,声音中带着一丝熟悉的别扭:

    “呃……我爹想见你,你要不要来?”

    困意再一次袭卷了她的身体。头脑昏沉,她依旧是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稀里糊涂地随便答了一句。

    “嗯……好困……再睡一会儿……”

    ……没关系的,就多睡一会儿嘛……熟悉的安心包裹了她,她理所当然地将要沉入回笼觉中去。

    ——就像往常一样。

    赶路的每天早上,醒不来的她总会听到准时的敲门声……即便她睡到了日上三竿,最后也只是几句抱怨,这位脾气暴躁的林大少爷居然从没对她这些毛病置过气。

    所以这次,她闭上眼睛,以为又会听到几句怕吵到她故意压低声音的埋怨。

    然而没有。

    沉默。

    片刻后,

    “……哈。”一道陌生的气声。他似乎是笑了,和以往的笑声不同,这倒是更像一个带着些许安心的叹息。

    “咚。”

    额头上一暖,似乎是挨了一个有点分量的栗子。

    脑门有点麻,她皱了下眉头,终于睁开了依然模糊的眼睛。

    “真懒,你继续睡吧,我先走了。”他站起,背过身去,他长袍上的一片绛色晃得她有点头晕,她揉了揉双眼,努力集中视线。

    “别跟过来。”末了,他犹豫了片刻,只留下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如同冰水,将她当头浇透。她突然浑身一冷,意识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往黑暗中走去,她挣了下,想爬起来,这时才发现身体如同锈住了一般,动不了分毫。

    他要去哪儿…?

    这次为什么没等她?

    “等等!林大哥,你要去哪儿!”

    “等等我!”

    模糊的绛色背影渐渐消失在尽头的黑暗里。

    她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制的板床上,屋顶是已经有些变色的龙骨,散发出黝黑的潮气,墙角放着一个同样是竹制的柜子,上面摆放了许许多多的瓶瓶罐罐,室内有一种诡异的混合着血腥气的苦味。

    感觉回来了。她望向自己的身体,肩部,右臂,腹部,胸部,腿部全部裹上了厚厚的绷带,还散发着一股一股难闻的草药味,直刺鼻腔。然后,后知后觉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痛了起来。

    胸口的闷痛让她一时间无法呼吸,她艰难地喘息着,仅有的完好的左臂支撑着墙壁,尝试着缓缓坐了起来。

    我在哪里……?

    这是哪里?……

    对了……对了,阿麟……林大哥!他们在哪里?

    一触地面,双腿便钻心一般地痛。她咧着嘴喘了口气,咬紧牙关,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扶着墙壁,缓缓地向屋外挪去。

    屋外飘着一股诡异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气微微地挑动着她的嗅觉。好熟悉……这是什么?

    对……是艾草!

    一阵钻心的痛从腿骨攀了上来,她痛的出了一身冷汗,顺着那气味的方向一点点挪。

    这房子不小……飘来味道的方位,是角落里一间挂着竹帘的屋子。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扶着墙壁的左手,挪动头部顶开竹帘……竹帘顺着她的耳侧滑落,她向那屋内望去……青色蛇尾,红色长发,如同谪仙一般俊秀的面容,双眼安静地闭着,那沉睡在屋内竹床上的,不是赵麟,还能是谁!

    只是此时,少年腰部以上的人身,及盘在竹床上的蛇尾,周身大穴上面,上面密密麻麻地扎着一排银针!每一枚银针的顶部,有一段短短的草药条在缓缓燃烧,蒸起的烟雾袅袅,散发出了强烈的艾草苦味!李小遥一时吓得忘记了呼吸,手未扶紧,腿骨一痛,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居然整个人向房内跌去!

    “咯喇——”

    终于,她在跌倒之前抓住了旁边的架子,夹子上的草药条被掀翻在地,剧痛在她额上沁起了一层汗珠,她几近要将牙齿咬碎,只听从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即,一个身披姜黄色斗篷,身着靛蓝色蜡染布袍的老人走近屋内,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条异族纹样的粗麻布带绕过理妥,腰间系着蛇纹图腾的银饰,见李小遥有些狼狈地转过身靠住架子,粗略地扫了房间一眼,然后从旁边的柜中一翻,找了支长竹拐杖出来。

    “拿这个。”

    然而李小遥并无心思纠拐杖的事情,她扶住架子,慢慢直起身,望了一眼躺在竹床上人事不省的赵麟,开口道:“这是……”

    “救人。”老人冷淡道,“你全身现在没几块好骨头,最好回屋躺着。”

    “啊……?”听到这话,李小遥一下子意识到他们是真的遇到了高人搭救,哪里还管的上自己的伤,急忙问道,“那,那阿麟他要不要紧?”

    “暂时不要紧。”老人走到赵麟的身边,针上的艾条白烟袅袅,他开口道,“灵力过耗,蛊虫反噬,我现在这也只是下针吊住一口气罢了。

    还没等李小遥问下去,老人便继续道:“不过只要解了蛊,辅以几味仙药调和灵力,复原也不是不可能。”老人道,李小遥用力点点头:“太好了,那前辈,要是有用得到我的什么地方,尽管说——”喘气太急,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将她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就你现在这样,想必是用不到。”这老人依旧是态度冷漠,李小遥一时哑然。

    这位医术高强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也无所谓了。虽然态度生硬,但李小遥确定他不是坏人。她将滚到嗓子的话吞了下去,望向躺在床上的阿麟。除却面色苍白之外,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神色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心算是放下了半颗。

    这时,刚才那个诡异的梦再一次回到了她脑海里。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前辈,林大哥他没事吧?”

    老人沉默了。

    “……前辈?”她扶着架子的手指发青。

    锁妖塔中的记忆电光火石地闪现在脑海中。那石板……还有砸下的七星剑,落地的碎石和沙土,如同海浪般汹涌的池水……

    但是……万一,万一没事呢?

    而且……这位前辈……这位前辈医术高强,即使真的……也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她急切的目光落在老人脸上。老人沉下眼挪开视线,将手中的竹杖递给她。

    “拿着这个。跟我走。”

    随即,老人掀开竹帘出了屋。李小遥瞪大的双眼,只能紧紧握住竹杖,一点一点地跟上。

    老人走出屋子,向院内的一座石制小屋内走去,从腰间摸出一把石制钥匙,插入石门中,石门吱嘎一声,缓缓开启。

    “进来吧。”

    屋外温暖如春。阳光在她皮肤上留下了一层浓浓的暖意,她小心地倚着拐杖,小步小步地挪进石屋,方才踏进一步,皮肤上留存的些许暖意骤然消失的干干净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爬上了她的身体。

    石制的屋子并不大,只是内部如同地窖一般寒冷刺骨,却没有丝毫潮气,四周干干净净,只有旁边的石台上放着些许石罐研钵,但似乎也是很久没用了——在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灰色的砖台,上面盖着一块雪白的麻布。

    那白布底下有什么东西。看轮廓,应该是个人。

    “……前辈……你是说,这是……”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天灵碎裂,回天乏术……能留了全尸已经算侥幸,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

    脑中一片空白。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缓缓掀开白布,白布下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锋锐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除了林岳如,还能是谁?

    他紧闭着双眼,似是陷入了沉睡。

    但胸口没有半丝起伏。

    “……骗我的吧。”她已经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痛苦了——她扶着拐杖,对着他紧闭的双眼道:“喂……林大哥……林大少,喂……恶少,你别吓我啊。”

    他不答。

    “喂……醒醒啊,你……你想睡到什么时候啊!……怎么……怎么……”她的声音猛地尖利了起来,然后……慢慢低了下去。

    “怎么比我起得都晚……”

    “看,我……我已经起来了……”

    “……我们还没分出输赢呢。”

    …………

    拐杖啪嗒一声落地。

    她一瘸一拐地挪到在石台旁边,颤抖着抬手去触他的额头……

    冰凉冷硬。

    和他身下的这石台一样。

    “是我输了,我输了还不行吗!!我一开始就输了!……之后也是,是你赢好了吧!”泪水如同洪流一般,倾泻而下,再也止不住,她捏紧左拳,猛地锤向石板,只听一声沉闷的嗡声,异常刺耳。

    “你倒是醒来啊……!!!!!”

    ……

    苏州城外的烟柳迷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枣红的骏马,踏开杂乱的的野草,马上的胡服少年握紧缰绳,只听一声轻喝,马儿长嘶一声,马蹄声嘚嘚作响,伴着少年飞驰而去。

    ……

    “怎么?在这里住的不舒服?”水榭上的他转过身,面对她愣怔住的目光,和梦中一般的绛色长袍上闪烁的纹路似要和身侧的水波融为一体,长发竖起,如星的双眸略有些躲闪,不常作此打扮的他居然率先尴尬了起来。

    ……

    “你不是想让我招吗?”

    “可以。你先放她走,这事和她没关系。”

    太守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他却如同毫无所觉一般,昂首跪着,唇角含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

    “跟你大哥客气什么?要你真想谢我,这三年你们无论是去苗疆,还是什么其他地方,偶尔给我写两封信,讲讲你们的见闻就好。”

    “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想过了,正好我这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回去有些事打算做。”

    少年的语调中是掩不了那半分遗憾,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豪气千云。

    她很好奇他的林家堡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

    “一言为定。”

    多少个一言为定啊。

    这一路,他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世家公子,本不须跟她风餐露宿,但是这一路相护,自己处处受他照顾,也并非全然不知他的心意……然而。

    她能说出口的,居然只有“一言为定”。

    只能是‘一言为定’……

    她不值得。

    她是个自大的胆小鬼,实际上却什么都做不到,谁都保护不了。

    之前也是。

    现在也是。

    “你回去躺着吧。再看也是看不活的。”老人背过脸道。

    “我可不想再给你接骨头。”

    少女没有回答。

    她扑在石台旁边,身上缠裹的绷带似乎将她绑成了一座塑像。

    他还是没醒。

    泪痕迹干在了脸颊上。双眼已经布满了血丝,但她依然就那样睁着眼睛,定定地等着。

    等着他睁开眼睛,等着他坐起来,然后像往常一样笑自己。

    老人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石屋,石门未关,从屋外投进来一丝温暖的阳光,落在白布的一角。

    扬州。

    正是舒荣之事解决的那一晚。城中灯火千炬,空中明月高悬,群星灿烂,是个异常的好天气。

    然后他先醉了。只喝了一壶不到的米酒,居然就倒在桌子上醉的不省人事。她坐在旁边先是幸灾乐祸,然后就只能挠头,本来打算找小二帮忙的,结果客栈今日生意太好,小二根本腾不出手来。

    “客官,您等等啊!”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她哼了一声站起来,挽了挽袖子,“算了,我自己来!”

    她还真的行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搬回去后,她大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喘气,然后听到林岳如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说了句什么。

    她皱了皱眉头,凑过耳朵去听。

    “……蠢丫头……”

    “哼,我把你搬进来居然还骂我!!!!”

    她赌气一般地站起身来,却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他睡得很沉,眼帘闭合,似乎沉入了某个长久的梦中。

    他的呼吸均匀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小遥如同傻瓜般站在床边看了很久,见他的睫毛被呼吸吹拂中,微微颤动。

    就像现在一样。

    她咧了咧嘴,腥甜的液体灌入口腔中。

    风从屋外灌了进来,轻抚着她散乱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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