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尚未落下，空中却已升起一轮大大的圆月来。曼沙小筑的院外，也渐渐弥漫上来一阵雾气来。

    这便是此地最奇怪的事情。寒霜在这里住了半月了，日日都是圆月，一天也不曾改变过，而且比碧灵渊的月亮要大了不少亮了不少。

    即便是在雾气中，别的东西隐隐绰绰，但这圆月中每一处沟壑，都清晰可见。就像一个巨大的月神，日日俯瞰着众生，让人不敢抗拒逃避他的神力。

    见寒霜吃毕了果子，卫九霄又取了那金黄色的点心，递与寒霜手中，自己却只饮了饮酒，悠闲地品尝那红烧鱼。

    “唉，看来今日这一篮子吃斋一样的东西，才是刻意为自己准备的。另一篮子美味佳肴，乃是卫九霄待客之用。这该死的卫九霄，号称盗中高手飞天狐狸，家财万贯却不舍得准备几顿美食，真是抠门得紧。

    等叶风来了，定要帮我捆了他，狠狠饿上他几日。”寒霜闷闷不乐地吃着点心，起身走到那花丛中，望着那圆月发呆。

    陵游老叟突然问道：“九公子，这点心可是用这七煞金葵所做？”

    卫九霄道：“正是。我今日取了几只花瓣，炼制了大半日，才得了七只点心。这七煞金葵最能抵御月中煞气，想必于她身体是最为有益的。我这还有几只花瓣，赠予你二人带回去，看看能否炼制出不寻常的灵丹来。”

    朝颜婆婆看着寒霜的身影，担忧道：“时隔数百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等到九转彼岸花的盛开，万千生灵之苦，便系于她一人之身了。我看她身形瘦削，脸色也苍白得很，想必是灵力消耗过度所致。

    这几日栽种，她怕也是乏了。但是，九公子，你也该好生照顾她才是，数百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事缓则圆，慢慢地播种照护便是。我看她闷闷不乐得很，长此下去，于她身体只怕无益。”

    卫九霄眼神黯淡，叹道：“但凡我能帮她些，也不至于如此。但这些种子土壤，似乎只与她身体相和，我竟半点也沾手不得。”

    陵游老叟道：“只怕还得从往来客人身上，多寻来一些灵果妙药给她才好。今日这几只妖物，倒与她体质不符，不宜滋补。我这几日再多留意一番，若有木系的灵肉，只怕也能有些用处。”

    朝颜婆婆笑道：“你们男子就是粗心大意，就知一味蛮干。依我看来她这是心病，许是思念亲人之故。初来乍到咱们这儿的人，谁没有一段形销骨立的日子啊。

    更何况日日待在这小院里，想是无聊得紧。不如去我那无间渡逛逛，多见见人，可能便好了。”

    卫九霄道：“她若知道我骗她来此，不知道会不会恼我？”

    陵游老叟笑道：“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便是生了气，隔几天便也好了。你看我跟朝颜，日日吵嘴，到了晚上，还不是好得蜜里调油。”

    卫九霄叹道：“只怕她如今心里思念着的，却不是我。我也不知还能留她几日。”

    朝颜婆婆奇道：“难道你们依旧不曾……？”

    卫九霄脸红了红，道：“她如今并不曾忆起我来，我岂敢……岂敢……”

    朝颜婆婆笑道：“这如何能行？将来还有千年万年，若不生情意，只怕难以度过这漫长岁月。看来，还得我老婆子帮你一把。”

    莲步轻移，向花丛中的寒霜行去。

    卫九霄远远地望着，只见朝颜婆婆附在寒霜耳畔小声地嘱咐了一番，也不知她二人说了些什么，寒霜似乎神色忸怩了一下，回头望了他一眼，却又转头向着朝颜婆婆笑了起来。

    夜色渐起，陵游老叟与朝颜婆婆辞了二人而去，转瞬便消失在雾中。

    月夜静谧无声，小院伊人独立。卫九霄也不知躲去哪里了，便是骂他也找不到人影。

    寒霜被那月光照得浑身懒懒的，半躺在塌上，连披风也懒得盖上，不知怎地，看着那大到出奇的月儿，脑中竟突然想起与白泽长老的旧事来。

    在数百年前，白泽其实算是与她一同长大的。白泽比她年岁自然大些，究竟大了多少，自己也不分辨不清了。

    总之，自己长到刚会四处跑动的时候，白泽已然是会上蹿下跳的调皮小子了。说白泽调皮是一点都没冤枉他的，只因每日灵域中的祸事必然有他一份。

    当时碧灵渊的老渊主还在，人称伏昊神君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蓝衫玉立，长脸美须，很有仙人风骨的。当日他能继任做得了渊主之位，跟他这仙风道骨的迷人长相也是大有关系的。他的师弟伏幽便很不受人待见。

    当日碧灵渊中还没有搬入各城百姓，仅有灵域族人独居，人人仙寿绵长，吸天地灵气炼化自身，对颜值气质这些看重些也是颇为自然之事。

    可惜大家还是看走了眼，有仙人气质，不代表有仙人做派。

    伏昊神君的性子那是极为不靠谱的，大多数的事情均甩给老一辈的长老们处置，自己最好四处游玩，或是闭关打坐，研究些古书典籍。唯一称得上关心的便只有白泽与寒霜二人。

    白泽是伏昊神君的师父的师弟唯一的弟子，从辈分上说与伏昊乃是同辈。但从年纪上说，做得了他的儿子。因这辈分高年纪小的缘故，伏昊神君对白泽很是宠爱。

    白泽幼时性子活泼，喜好与人灵力斗法，常常毁人法宝，欺人灵兽，讨厌得很。众人告到渊主那里去，也只是轻轻呵斥几句便了结了。

    白泽便愈加胆大妄为，从初时的单打独斗，演变为拉帮结派的团战。久之久之，竟练就出一身极好的法术来，尤其对大型古老法阵兴趣最大。

    这种独宠的情形，及至灵域中有了寒霜，才有了改变。寒霜生来便是圣女，自小生得玲珑可爱，声音娇软动听，又喜撒娇耍赖，灵域中人个个喜爱。

    虽不是伏昊所生，但伏昊神君对她竟有一种老年得女的宠爱，比之白泽更盛。听说她想养只灵宠，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白毛小狐狸送了她。那狐狸皮相甚佳，寒霜日日抱着，连睡觉也不舍得放下，很是惹人羡慕。

    白泽当初却很想欺负她一把。筹谋了好长时日，便精心选在一个白雪覆盖的冬日，趁寒霜午睡的空隙，将那只小狐狸偷偷抱走藏在树洞里，又用禁制锁了它隐藏了气息痕迹。却另用一只白狐皮裹了石头，放在寒霜怀中。

    等到寒霜醒来，发现灵宠变成了石头，急得大哭。失魂落魄地跑到树林里四处找寻，及至晚间也未回来。

    伏昊神君收到侍女回报后，也是大惊失色，捏了个“万里追踪”的法诀将整个碧灵渊搜索了一番，这才找到了寒霜和小狐狸。

    这“万里追踪”的法术可不是轻易施展的，因为需要将元神分为数千万份，瞬间遨游千万里之外，极为损耗灵力。但伏昊想也不想便用了，可见心中焦急之盛。

    那小狐狸倒是毛发未损，寒霜却病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日日说着胡话。伏昊神君此次也生了气，喝令白泽寸步不离地在床边亲自照顾寒霜，作为惩戒。

    寒霜足足睡了七日才醒。这期间，白泽日夜守在床前，倒也真真切切被寒霜吓了一跳。

    初时主要是被她的话语吓的。

    寒霜眼中紧闭，口中却不时胡言乱语，一时说着：“哥哥，你这造人的方法是不对的。需得从自己身上割下一些肉来，作为药引子，方能有些灵气。”

    一时又笑道：“哈哈哈，好哥哥，你做得这些小玩具小妖物，丑陋得很，需得用业火烧一烧才当除尽。”

    一时又认真道：“娘亲，前日你开了花，为何只有五个花瓣呢？我记着，需要九只花瓣我才能出生呢。娘亲，如你这等开花的速度，我得等到何时才能睁开眼睛呢？”

    一时又极害怕地嚷道：“臭鸟走开，我的肉你也配吃？”

    一时又紧握着小手哭道：“娘亲，娘亲，人人都有爹爹，我的爹爹是谁？”

    一时又大声怒喊道：“不对，是你狠心骗我，是你对不起我。你听好了，我会忘记你，永远忘记你。”

    白泽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但寒霜说那些话时忽而紧张忽而喜悦忽而害怕的神态，倒很是揪动了他的心。他第一次产生了忧心的感觉。

    后几日，白泽是被她苍白的脸色吓的。

    寒霜也不知道在树林里经历了什么，一张粉红的小脸日渐苍白，便连那小小的樱唇也不见了血色，眉头紧紧皱着，额头上寒冰阵阵，发丝上霜花丛生。但是她的身躯四肢却滚烫得如同着了火一般，不停地颤抖。

    看着她冰火交加的样子，白泽心里生出一种怜惜，也生出一种悔恨来。

    虽然最初自己只是想一如往常调皮略微捉弄一下她，也许是嫉妒她比自己更得众人宠爱的缘故，但不想竟累她生了这场大病。若是今后一病不起了，岂不全是自己的罪过？

    白泽在床边看着她几日，细细思量一番，竟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也许自己当初本意便不是要捉弄她，却是想吓一吓那灵宠的缘故？只因圣女日日抱着那灵宠，对自己却是全没放在眼里。所以自己嫉妒的反而是那只灵宠而不是她。

    这么想了一阵，再看寒霜时，白泽的眼光就变了。

    以前觉着她盛气凌人，如今觉着她娇俏活泼得紧；以前觉着她胡闹幼稚，如今觉着她天真可爱得甚；以前觉着她也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如今看来她的美貌已然从那微蹙的眉眼里，从那如云一般的发丝里，从那噘得高高的红唇里，从那纤细绵软的身躯里，无处不在地渗透了出来，再也掩不住。

    白泽心神有点恍惚，握了她绵软的小手放在胸前，只觉一颗心快从胸腔中跳将出来，禁不住偷偷朝她额头上脸上唇上一一吻了上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沉醉让他不舍。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是不对，只是顺了自己的心意为之。但是，渐渐地，竟觉着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冰火交加之气也少了许多，寒霜神态逐渐安详，沉沉地睡了过去。

    白泽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