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郦城的五月已经热起来了,迟星野住的房间没有空调电扇,燥得她凌晨四点就醒了。

    早醒了也好,从她十九岁出车祸那年起,她都已经在病房睡了十一年,睡得太够了。

    迟星野从植物人状态苏醒是在今年三月份,经过两个月康复训练后她就出了院,医生说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回归社会生活。

    可是该怎么回归。

    她生活的轨道从十九岁那年断掉,对她来说,其后十一年的光阴宛若一场漆黑的长梦,一觉醒来,直接就接上了三十岁的铁轨。

    但她开的旧版绿皮小火车用的和现代高铁动车不是一个轨道呀,行驶起来着实有些艰难。

    迟星野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木棍一样细瘦干巴的胳膊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的关节发出沉闷僵化的响声。

    她现在住的这个屋子是家里的书房兼琴房兼杂物间,临时找了张行军床支上给她当床,挤得人下床后要侧着身子挪出门。

    迟星野的四肢还有些不协调,走起路来像两个月大的鸭子,没走两步就撞到了没盖琴盖的的钢琴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她吓得顿在原地,缓了两分钟听到外头没动静才打着颤直起身子。

    果然,隔壁的小祖宗不会放过她。

    她刚走到门边就听见迟胜也从隔壁房间跑出来,冲进爸妈屋里告状。

    “爸!迟星野又吵我,我今天上午有数学测试她还不让我好好睡觉!”

    自她回家后,她和这个年仅九岁素未谋面的弟弟就不太对付。

    隔着房门,她听见父亲低声安抚了弟弟几句,然后整间屋子重新安静下来。迟胜也没再出来,看样子是挤在父母的房间一起睡下了。

    迟星野在门口站了半晌,吹了一下从迟胜也房间漏出来的冷气,等他们睡沉了才去卫生间洗漱。

    她弯下腰掬了一捧水洗脸,猛然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还是有些陌生。

    她没想到三十岁的自己这么难看。

    身高比十九岁时只高了一公分,体重却减了三十斤,整个人瘦得皮包骨,显得头大身子小,像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

    面上也是,毫无生气的惨白,脑袋圆下巴尖细,整张脸上只有眼睛格外大,大到骇人,难怪迟胜也见她第一面时就喊她外星人。

    迟星野对着那个emoji看了下,还别说,真挺形象的。

    说她不难过是假的,毕竟她以前可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前凸后翘s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古风现代各种妆造都能hold住的明艳挂气质美女。

    可如今……迟星野只希望自己走出去有人能把她看作成年女性就不错了。

    她摇摇头,回房间换了身衣服然后迎着曦光出了门。

    出了小区,旁边就是老商场和绿地公园。

    这十一年来,迟星野家的位置没搬过,郦城的经济中心却变了又变。她家便从原来的市中心变成了逐渐没落的老城区。

    这套房还是她以前挣的,她出事后,家里少了主要经济收入又要给她负担巨额医疗费,经济条件自然一落千丈,再加上还要抚养迟胜也,又一个大吞金兽。

    迟星野先去公园跟着老头老太们打了会儿太极,估摸着家里那几位该起床了后再去街边排队买豆浆油条包子。

    豆浆油条买好,包子还得现等几分钟。

    趁着这个空档,迟星野便望着对面商场玻璃幕墙上悬挂的大幅广告发呆。

    她曾经也在那上面待过,某黄金品牌代言人,过年时红红火火的广告铺满大街小巷。

    如今那广告位上挂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代言的手机广告,她不知道那个男明星是谁,她对现在的娱乐圈一点儿都不了解,但是,透过包子摊蒸屉上飘着的袅袅白烟,那位少年略微模糊的面孔变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和顾一帆的眉眼有点儿像。

    浓眉大眼,干净阳光。

    顾一帆是迟星野的朋友,从穿开裆裤就有的交情,一直到她十九岁出事前。他们在放学后的公交车上分享过同一对耳机,在书店互相依靠着站一个下午看过免费漫画,在小吃摊前为了一串烤火腿肠追过整条长街。

    迟星野摸了摸下巴,她醒来后除了家里的亲戚基本再没任何社交关系了,也没朋友来看过她。

    也不知道顾一帆这家伙现在人在哪,在干嘛,结婚了吗,是不是变成了一个秃头大肚的中年男性每天背着老婆藏私房钱。

    “小妹妹,你的包子。”老板唤她。

    迟星野回过神,递过一张五十的钞票。

    “诶,你没零钱吗,我这儿找不开呀,”老板说,“或者扫码不行吗?”

    迟星野讪讪地掏出手机拿支付宝扫码——前两天刚下的软件,用得还不太熟练。

    这是什么世道啊,竟然还有连钱都不好使的一天!

    迟星野拎着一堆早点进门,家里正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看来是迟胜也这小子又起晚了。

    迟爸猛敲厕所门:“你快点儿,今天周一路上还会堵车。”

    一阵马桶抽水声后,迟胜也嘟嘟囔囔地提着裤子出来:“都怪迟星野今早吵我,不然我能睡不够吗?”

    家人对他没大没小的称呼早已见怪不怪,迟妈只说:“姐姐下午就要走了,以后你想她还要坐飞机去北临。她在家最后一天,你别和她置气。”

    迟胜也过来在餐桌上的一堆早点里挑了个包子,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谁想她?她走了家里就不挤了。”

    “你这孩子!”迟妈作势要揍他,可是巴掌也没真打下去,只轻轻抚了一下他后脑勺便转过头对迟星野道,“小也,弟弟他还小不懂事,你不要和他计较。”

    迟星野自然不会和他计较,不过不是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而是看在他块头大的份上。

    迟胜也才上小学四年级,个子就比她高,身上的肉也比她厚,迟星野直觉自己单挑打不过他,得等今年过年回来,等她把身子养扎实了,再把这个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小崽子揍得屁股开花。

    迟星野装出姐姐的气概,点点头道:“哦,我没计较。”

    可迟胜也还不依不饶:“妈,现在我才是小也,你不能叫她小也!”

    他说的是迟星野曾经的艺名,用的迟妈卫春茗的姓,谐音野,叫卫也。

    以前家里叫她本名也叫得少,都是卫也或小也地叫。

    迟妈应了一声:“好好好。”

    迟星野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一声不响地起身朝房间走去。

    她不是小也了可还是小野啊。

    迟爸收拾妥当开始往外赶人:“走走走,把早点带着到车上吃。”

    迟妈临走前嘱咐她:“星野,下午五点半一定要把东西收拾好,我们一下班就来接你,要是再磨蹭就赶不上车了。还有,中午你自己点外卖,会点吧?”

    迟星野没答话,她听见迟胜也紧接着说了一句“土帽儿”。

    她们的时间不等人,迟妈也不等她的回应,马上便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一声门响后,屋子里重归寂静,迟星野开始把脸闷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哭完了,迟星野把哭湿的枕套被套床单都拆下来扔进洗衣机。她要走了,最后一点儿麻烦也不给家里留。

    要带的行李其实没有多少,两套睡衣,几件T恤牛仔裤,一件运动外套就是全部了。

    她七岁主演家庭亲情剧《海边的回信》一夜成名,从此就过着剧组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她的童年没有玩具,唯有几件像样的私人物品也连同十一年前留下的一些书本文具早被扔到不知何地了——

    她的卧室,她的书房,都要为新来的弟弟腾出位置。

    从医院回家后的这两周她只添了几件新衣一部手机。

    迟星野望着她一个书包都装不满的行李发怔。

    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现在,三十岁的她也近乎赤条条地重新出发。

    *

    虽然对迟星野来说她一觉睡醒之前好像还是个备战高考的十九岁高中生,但对迟父迟母来说,她就是个三十岁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睡了这么久,起来就该赚钱养家了。

    她现在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父母辗转托了一圈关系,终于帮她在北临谋了份差事。

    “那可是极星娱乐,全国最大的娱乐公司之一,”迟父迟焦说,“你进去了好好干,前途大有可为。”

    “哦。”迟星野心不在焉地盯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很快便看见了郦城东站。

    “也算是做回了你原来熟悉的工作,上手应该不难,有问题就找宁姨,她会帮你的。”迟焦说。

    宁姨就是帮她找到这份工作的人,她们家一个亲戚的亲戚,关系有点儿远,但为人热情,一听是郦城老家的一个孩子要来找工作,便竭力帮了忙。

    迟星野在心里无力地笑了笑,她从前一个高中未毕业的人,竟然也算是在这一行有近十年的工作经验。

    从小艺人到艺人小助理,还行,确实没跨行。

    迟焦一个人来送的她,卫春茗带吵闹的迟胜也去吃披萨,父女两人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连依依惜别都没有,迟星野下车便背着书包准备进站。

    迟焦突然在身后喊了她一声:“星野。”

    迟星野折返回来,平静又期待地望着父亲。

    迟焦说:“你好好干,宁姨说艺人助理做得好以后是可以升经纪人的。你弟弟以后也想走这条路,到时候就靠你帮帮他了。”

    走哪条路?说的肯定不是跟她一样干助理这条路。

    迟焦接着说:“小也以后走这条路肯定也能成。”

    他们叫他迟胜也,大概就是觉得家里能出第二个卫也吧。

    迟星野紧抿着唇,忽然觉得父亲也许跟她一样,这么些年只有外表在变,内里毫无长进。

    “爸,”迟星野开口,却不提迟胜也,只说她自己,“我可能这辈子都只配给别人当助理了。”

    别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